一 20世纪中国现代诗学,经历几番世界诗潮影响熏化,和自身本土诗性开发,不敢说闳中肆外,已拥有辉煌建构,但起码也展开多元路径。在它们各具活力的部位,萌生着各种富于生成性的元素,日益促成现代诗学的丰厚和完善。 在侧重外来影响向度中,“意象征”诗学首先较成功地解决主体和客体,心灵与外物的契合感应关系,通过意象与象征的媒合化过程,为有限的人生经验情性找到了通向无限精神领域的途径;后浪漫诗学在情感核心地位失落后,仍坚持诗歌的理想理念,坚持情愫、情绪和想象,坚持回复诗歌的抒情功能,在世俗与神性两种取向中,继续维护人间无法泯绝的浪漫情怀。超现实诗学则撬开潜意识的“水门汀”,前所未有地开发人的“活感性”,奏响了生命诗学的前奏,诗歌从此又获得另一辽阔的写作资源;而智性诗学则紧紧抓住经验与智慧这两大要素,全力向哲思“诗想”方位纵深挺进,重建诗歌另一种高度:诗歌是人生复杂经验与智慧的凝结与挥发。 在侧重本土诗学机制发掘上,新古典诗学面对庞大复杂遗产,致力于古典精华在当下创造性转化,致力于母语诗质的活性激发,以及外来文化碰撞中的中国化变造顺应。禅思诗学汲取古代禅宗在宇宙、自然、人生诸方面的营养启悟,相对思维和佯谬语言运作,为现代诗观照世界提供别一种天地。意味诗学是在古代“无”的哲学观与“味感”理论基础上,结合活生生的本土经验,推出以“诗感发生距离”为中心,配套几十种操作手段的“土著”方法论。 在侧重综合性的第三向度中,女性诗学从自身境遇出发,建立角色认同、角色演出和角色不在场三种空间,并出色地提供“躯体写作”范式。都市诗学从“焦虑”出发,更多关注现代文明带来的负面——直指现代文明相当程度的非人性课题。而生命诗学,则从经验积淀走向瞬间体验,很快完成从群类经验的高度概括到个人化亲历的转型,逐步占据诗学主流。与之“搭挡”的日常主义诗学,坚持对平庸乏味的事物挖掘诗意,再度扩容了诗的书写空间,同时也提出新的写作标准。 在神话与反神话、现代与后现代诗学对峙中,解构诗学通过多种模式,向传统文化霸权主义、价值尺度、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和公用话语进行大规模颠覆,为诗提供了多种可能。与此同时也制造了惨重的艺术“自我毁容”。摇滚诗学部分地参与了同谋,但不同的是,它更多针对现代文明各种征候实施放血开刀,表现出感官开放和灵魂裸裎的特征。神性诗学则在人与神的迭合部,高标良知与人格,充分挖掘人性中的神性,追求宗教般终极关怀。与之呼应是乡土诗学。在某种意义上,乡土诗学是把上帝天堂转换为土地家园,建立以“家园”为核心的本土精神尺度。 以上,十几种诗学分支的生成都交壤于中国现代诗学各具活力的部位,不管是嫁接移植,土生土长或变异改造,都预示了良好长势。它们既有对峙、独立、互否、抗衡的一面,又有交汇、和解、同盟、互补的一面。没有一种分支诗学能够一统天下,独霸一方,而只能在分流中各领风骚。一味从总体上规定诗学本体性,追求统一属性,显然会遇到越来越脱离时代语境的尴尬,况且大陆、台港、海外三大板块不同时空进程的错动,“一锅端”的诗学势必也要遭到抵牾。而那种包举共相、忽视殊相的大“体系”,所造成诗学表面繁荣而实际停步是理应离弃的。事实上,现代诗歌本体形态,早已出现巨大的裂缝与分化,在80年流变中,起码存在着白话诗——广义现代诗——现代诗三种形态的“霄壤之别”,它标示着诗歌质素本身的演化、蜕变,必然引发诗歌内部难以弥合的矛盾与差异。矛盾差异引导我们只能“分而自治”——分别挖掘其间各具活性的部位与环节,钩深致远,以便使散开的殊相更细致地贴近现代诗歌现实。这或许是一种更接近复杂诗学的策略。 多年来,笔者曾有一个美好憧憬,希望世纪末中国出现几位集大成的诗人。集大成意味着把所有优秀诗歌品质褒集于一身,大凡情感的、主知的、智慧的、哲思的、悟性的、通灵的、化境的、纯粹的、本真的、神性的……统统交汇一体,而对应于诗学理论,则应出现近似于某种绝对的、科学的、严整的、规范的,贯穿古今,横越中西,包笼一切好诗经验秩序的大诗学殿堂。 事实上,此种绝对统一规范的诗学体系和价值尺度是难以实现的。笔者愈来愈深刻体察到,诗学理论的有限与诗歌实践的无限性是一对无法克服的矛盾。现代诗歌易变的本性决定它比任何艺术品类会更快产生新的经验、新的矛盾、新的差异。它最容易反秩序,最容易脱轨出格。轻轻一个转身,便把多年集累的规范给突破了,远远把理论与批评甩在背后。这就是现代诗为什么一直成为艺术变革晴雨表之主要原由。尽管它保留某些基质,但总体上已朝向多元分流,多种可能方位发展。藉此看来,中国现代诗学建设,是不必过分追求大一统规范,而应把主要精力集中于各个部位差异性研究上。差异性研究进入深层次,体系性的东西自然就浮托出来了。 二 中国现代诗学建设的资源主要来自三大部份:中国古典文论,西方文论和近一个世纪新诗书写经验的累积。“三驾马车”不管以哪一部份为主导或齐头并进,都将面临很大难度。根本原因:一是这三大资源相当程度上各自独立,有很强的不可替代性。二是从文论到诗学到当下实践诗写,其双向间的三重或二重转换,很难一蹴而就,需要做大量的榫合提升工作。以范畴为例,中国古典文论,即使使用频率很高的气象、境界之类,到现在已无法涵盖全部诗歌类型了,如意境堪称古典诗歌最高美学明灯,千百年来光芒四射,可今天对现代诗来说,大概也只能照射某几种型构的诗歌——如新古典主义诗歌;起承转合一向为古诗的绝对结构准则,现在这种铁“三一律”亦时常被抛在一边了;又如“气”是中国文论独特的专利,混涵无际,很难“国际接轨”,亦不容易做中介转换,且在当下沟通中常常被“各取所需”。故中国古典诗学,存在着一个如何自固有的历史规定遭遇当下语境,于矛盾纠葛中激发活性,以适应新的诗写实践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