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人把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过程分为三个层次:阅读、欣赏、研究。这当然很合乎逻辑。但经验也多次告诉我们,真正的欣赏是必须在研究了之后,才有可能品得真味,从而达到一个更深的层次。“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红楼梦》研究了这么多年,我们究竟品出了多少滋味?看来还得研究下去,以期每臻新境,我们就有一次新的欣赏机会。因此,不妨说欣赏是研究的化境。如果这也合乎逻辑,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打破一次常规,暂时把两者的位置颠倒一下,也是可以的。这样一来,研究将被视为前提,欣赏则是一个消化了研究结果的内涵更丰富的阶段。 总之,研究和欣赏是阅读过程中的一对孪生姐妹,她们的魅力在于成双出现,少了一个,魅力将被打上折扣,我们在心理上会产生某种偏失感。当然,这是比喻,孪生姐妹也有分开之日,例如,倘若嫁出去一个怎么办?我们说,剩下的那一个一样漂亮,只是减少一些相伴而行的丰采罢了。 一般说来,在各种各样的文本之中,以形象为特征的文学文本更富有时空感觉和生活情趣,因而它也最富有解读和欣赏的魅力。其他文本,例如历史和哲学文本就没有这种魅力吗?有的,但那需要先具有一定的知识修养。没有这种修养,往往读多少就是多少,很难见微知著、举一反三。文学作品(例如小说)就不同了,凭经验就能进入接受和联想的过程,这时,文学作品在接受者身上引起的效应,甚至于不取决于他的知识结构,而主要取决于他的经验的素质。因此,不识字的老百姓,通过听说书或看戏也能进行艺术欣赏,而欣赏的质量和深度在有些情况下或者并不稍逊于读书人。这是因为,文学欣赏的天地主要联系着人生的天地。 文学的天地很大,这是它表现人生的特殊形式决定的。有时候,一首诗只有二、三十个字,读之就如醍醐灌顶,甘露入心;其开启心智和引发联想之功,简直可以说有无限大;它甚至横穿时间隧道,几百年后还能令人荡气回肠、动心移性。例如明代诗人袁凯作的这首诗:“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文本极短,识字的能看懂,不识字的也能听懂(它其实只有十几个生字)。短短四句话,要在“思乡”二字,倘若让处于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中的那些思乡的人们解释起来,可就丰富多了。譬如,今天远在世界各地的炎黄子孙不知有多少,相信这首小诗还能对他们产生极强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使他们那颗在远方忙碌着的心,暂回故土小憩,因为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乡土情结是一种割不断的永恒情结。如果从形式角度看,大概也只有文学才能提供这样的文本形式。哲学和历史间亦有之,但那往往同时具有了文学文本的性质。例如,“子在川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里的这一哲学名句,同时也是文学名句。 文学的天地很大,却并非无所不通。它是一道闪电,可以横空出世,如遇到绝缘体,就敛形收迹,漠然而止了。同一部文学作品,有人读了热血沸腾,有人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为什么呢?因为一个是导体,一个是绝缘体。这种情况,就是像《红楼梦》或《战争与和平》这样伟大的作品,也不能全然例外。当然,这又是比喻,实际情形也许不会这样绝对。但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见”,“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里说的,颇适于解读文学。其实,它又何止限于文学?倒是因为文学和人生结有不解之缘,所以,在人生领域中固有的现象,也会再现于文学。说到底,我们爱什么、不爱什么,都是缘分,只不过这种缘分并非前世注定,而是今生“修”来,即一切都是随着我们人生的成长而成长起来的。人生一当成熟,“缘分”(观念、感情等等)即趋稳定,有时很难改变。拿给作家排座次这件事来说,争来争去,到现在我们看到的,还是各随各的缘,各排各的队,其实座次并没有乱。这没有什么奇怪,因为争论者自己也都有自己的“座次”,只不过他们的座次是在台下罢了。台上、台下,文学、人生,纠缠得如此紧密,倒是提醒我们注意:人们怎样看待人生,也就怎样看待文学;离开人生,谈不上研究或欣赏文学。文学这个题目所以很大,是因为人生这个题目太大的缘故。 但人生还不等于文学。人生大于文学,而文学也常常深于人生。深,这在实际上意味着它已开始突破现实人生的范畴,走向某种程度的“大”了。例如,文学除了表现现实的人生之外,还要自觉不自觉地虚拟人生,即在文学中创造第二人生。我年轻时候读过泰戈尔的一首诗,题目是《未来世纪》,它表现的就是虚拟的人生。我当时很喜欢这首诗,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能背得下来。我记得是这样的:“饶恕我,/未来的一世纪的姑娘,/如果我在我的自傲中/幻画出你在读我的诗,/月光同时也把沉默的细雨/洒满我诗句的空隙,/我仿佛感到了你的心跳,/也听到了你的低语:/‘如果他活着,而且我们遇到了,/他会爱我的。’/我知道你对你自己说:/‘让我只在今夜/在我的凉台上/为他点一盏灯吧,/虽然我晓得他永远不会来。’”诗中表现的虽是虚拟的人生,但它离我们现实的人生是那么近,二者几乎已融合到一起,难分彼此;泰戈尔也好像就在我们身边,像一位朋友似的和我们促膝谈心。宋人有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这里说的还是现实的人生;读了泰戈尔的诗,我们不妨套做一句:诗翁即不眼前在,何碍人生第二回?显然,在这种虚拟的人生中,我们生活得同样充实,因为泰戈尔理解了他身后(哪怕过了一百年,进入21世纪)的读者,而历经沧桑的我们,也同样理解了他,我们愿意接受他做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并珍视他献出的这份款款深情,不必他来要求“饶恕”。但这是诗,诗要讲究说话的艺术,“饶恕”云者,是对读者(而且是姑娘)的尊重,不像今天有人说得那么直露:“我是你们所有人的丈夫”。文学作品千差万别,后者虽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幽默方式,做为读者,我还是更喜欢泰戈尔的幽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