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学史研究,总给人带来困惑:学科是自明的吗?它仅仅是系科建制或者研究领域的指标列陈与描述概括,还是说学人的专业发表构成了政治学知识的主体?政治学是否会因为政局变更而断裂?政治学史的历史细节(尤其是起点)如何确定?换言之,政治学史就是“学系史”“学人史”“发表史”“方法史”或“断代史”吗?政治学史这些困惑构成了本文的问题意识,它涉及知识、权力及其在历史中的呈现等几个变量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来看,学科史可以归结为知识与权力(抽象的政治权力与显性的政治当局)之间的纠结,而它的表现则是作为系科建制的一系列指标,甚至作为研究者的学人及其知识生产结果的学术本身也是知识与权力的结果。学科不是自明的对象,毋宁说,学科与知识都是权力的结果。但是,学科史终究需要一个重心或参照,这个重心就是它所论说的经验对象,不同地域与历史条件下的政治权力及其结构与行动构成了学科史解释的重心。对于政治学而言。它的历史重心是共同体及其营造;对于现代政治学而言,它的历史重心是现代国家及其建构。这是华勒斯坦的命题。尽管中国和西方国家在国家建设的历史进程、解释资源甚至未来走向上都有所不同,然而,共处于同一世界的“现代”却是所有国家的共性,这一共性决定了国家建设及其知识论证的普遍性。由此,不同国家、不同历史发展过程的“一与多”的分殊,在普遍性的意义上重新达成一致。中国政治学史的研究,也就成了“在中国发现普遍性”之后的“普遍性之后的中国样态”。 以学科建制为指标的学科史:“近史”与“前史” 中国政治学史的数本著作,均以学科建制的指标作为写作线索。这些著作大多是一些通典通志类的工具书或者纪念书系之一种,受到选题上的限制,称不上专题研究,但是却反映着“学科内”的学科史认知。 这些以学科建制指标为写作线索的著作,通常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第一,列陈政治学物理属性的特征及其历史演进过程,例如政治学系(及其研究方向)的设置、政治学会的活动或者专业期刊的分布与发表,而且作为史学的标配,往往会附一份政治学史“大事记”;第二,描述性统计政治学的研究状况与趋势走向,例如从理论译介到本土研究、从意识形态到政治科学、从规范研究到经验研究、从定性分析到定量分析、从单一学科到交叉学科、从政治制度到政治行为、从阶级统治到国家治理;第三,列陈中国政治学研究中的一些重要概念、研究领域及其研究进展。 上述三种写作线索,反映了自然科学化的学科史研究路径,尽管按照史学的观点,其叙述前提本身是主观的。也就是说,它按照某种既定的自然线索(例如结构)进行客观描述或描摹。这似乎更贴近事实本身,如马克斯·韦伯所强调的根据事实而非规范偏好。然而,上述三种写作线索又反映了一种逐渐强化的自我判断或经验参照,亦即政治学的知识生产与研究对象(共同体)之间的关联度或贴合度。假如说“从……到……”的句式反映的是如何更好地贴近研究对象的本位思考与经验取向,那么,列陈特有的概念则意味着对研究对象的明确界定与理解,主观性选择或认知的理论创造已经显示了出来。 马克斯·韦伯的思想让人费解。一方面,他是现代社会科学“事实与价值二分法”的奠基者,另一方面,他也是对近代“金子做的牢笼”深有反思的现代性思想家。他甚至专门有一篇文章,讨论“经济学应当是政治学的仆人”,认为真正的经济学是以国家利益为指向的“国民经济学”,而不是以个体主义为前提的“微观经济学”。换言之,马克斯·韦伯的“事实与价值二分法”有其预设前提,而这个前提对于学科史认知至关重要。 如华勒斯坦所说,现代学术分科起自19世纪末,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均作为现代国家的知识论证而被赋予名称。然而,作为社会科学,这些学科的经验实证属性却有其“前史”,这个前史决定了社会科学是作为一种知识生产的配套机制而存在,而非独立的存在,除非从其内涵即经验实证研究的形式逻辑论证方式来论说。也就是说,现代学术分科的学科史本身是特定价值观念的结果(之一),一个观察线索就是,由于价值观念研究作为近代政治思想研究的嫡传并未被废黜,因而,学科史呈现规范与实证研究并呈的局面。 现代学术分科的“前史”是近代的革命性启蒙理论。谓其革命性,是因为从共同体发展的阶段性来说,西方近代国家的发展是对中世纪封建领主制的改造与扬弃,集权国家取代了分封制的权力涣散(state),共同体的主权被形式化地赋予了全体国民(nation),国家雄踞于特定的领土边界(country)之内。实际上,霍布斯《利维坦》书影的插图形象地反映了现代国家的本质属性,假如权力享有者可以易手的话,它还可以纳入洛克之后英国的议会主权与卢梭及随后法国的人民主权。新国家形态的形成伴随着知识论证,或者说新知识论证呼唤着新国家形态。文艺复兴与启蒙思想构成了现代国家的革命观念链条,尤其是启蒙思想家的自然状态、天赋人权、社会契约、分权政府的论述已经在理论与观念中建构了现代国家。万事俱备,只欠金戈铁马、残酷杀戮的经验实践,拿破仑战争奠定了欧洲的现代走向,传统中国的失陷则意味着现代化在亚洲的定局,至于非洲,向来是任人宰割之地,而西亚则至今仍陷于向命运之神抗争的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