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国家是欧洲中世纪晚期出现并在资产阶级革命时代普遍形成的“典型的正常的国家形式”,①是国家民族与现代国家双向嵌入的结果。现代国家为国家民族提供了遮风挡雨的政治外壳,而国家民族则为现代国家提供了安身立命的精神内核。民族国家相对于城邦国家的鲜明优势,使其成为欧洲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普遍追求的一种国家范式。民族国家范式在欧洲逐步形成之后便迅速扩张到世界范围。民族国家理论也因此成为当代最受推崇的国家理论之一。然而,与民族国家范式全球性扩张相生相伴的是,民族国家的政治想象总是与多民族国家的客观事实产生着难以言喻的结构性张力。而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民族国家范式更是陷入了“解构”抑或“重构”的旋涡。更为重要的是,民族国家范式所植根的西方本土文明迥然相异于中华现代国家的文明传承。民族国家范式不但难以洞悉中华现代国家的本相与精髓,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理论移植的适用性困境。这就使得建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国家理论话语,不得不思考以下重大问题:民族国家范式到底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适性国家理论,还是一种植根于西方本土文明的区域性国家理论?如果民族国家范式是西式本土的国家理论,那么中华民族历史演变中的国家范式又何以阐释? 一、民族国家范式的历史溯源与理论真意 国家是人类发明的最有效的治理形式。民族国家则是西方国家形态发展史上一次重要的嬗变。民族国家的政治理想产生于中世纪末期的西欧,是民族主义追求民族界线与国家界线“统一”的理想的国家形态。中世纪以来,欧洲出现了种种反抗外来压迫,消除诸侯封建割据,以及“纳教于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基督教的普世主义和封建制下的地区主义渐趋淡化。原本在政治上以封建领主为中心,在意识形态上“只知有教,不知有国”的居民小群体逐渐实现了以国家为标识的聚合。一些初具近代色彩的主权国家开始形成。及至16至17世纪,西欧的政治潮流逐渐演化为日益觉醒的资产阶级对封建王权的革命。随着英国资产阶级揭开这场资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序幕,传统君主专权的国家样态被颠覆,现代意义的民族国家立足于君主立宪和共和制的政治设计,拉开了世界政治体系重构的序幕。美国独立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又推动了各地民众民族情结和国家情绪的持续高涨。各地革命战争的风起云涌导致民族国家形态在欧洲的迅速扩散。继此之后,资本拓展的本能冲动又驱使他们不断进行海外拓殖。欧洲列强在殖民扩张的过程中反复宣扬“民族国家有权摧毁非民族国家,并为他们送来启蒙之光”。②欧洲国家以“民族国家”作为自己殖民正义的辩护,客观上将“民族国家”理念带到了广大被殖民地国家。进入20世纪之后,两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使得一大批亚非拉地区的原欧美国家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主义意识趋于勃兴。亚非拉地区政治运动的风起云涌导致了世界殖民体系的土崩瓦解,诸多亚非拉地区在实现了民族解放之后,纷纷模仿欧洲现代国家的样式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③ 在民族国家诞生过程中,民族主义无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民族主义的理论演绎中,个体自由(个人自决)是集体自由(民族自决)的基础,集体自由(民族自决)是个体自由(个人自决)的保障。民族主义认为,民族集体为公民个体提供了共有的民族身份,定位了人类个体在历史长河中的时空坐标,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终极哲思之间。人类个体只有将自我融入民族集体之中,才能寻找到人生的意义以及个体的自由与解放。与此同时,民族主义还认为,民族集体天然地代表着民族公共意志,民族集体有自主选择“谁来统治”“如何统治”的权利,即“选择国家”“建构国家”的权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民族主义的情感诉求最终指向了“民族”“国家”的结合,并演化为强烈的建构民族国家的政治诉求。 为了建构本民族的民族国家,民族主义又演化出两种国家建构的方略:分离型民族国家建构和整合型民族国家建构。分离型民族国家建构即在民族主义驱动之下,通过民族自决脱离原来的国家体系而建构民族本我的民族国家。整合型民族国家即尝试将国家内部不同的文化群体整合成一个公认并共有的“大民族”的民族国家。在民族主义建构民族国家的过程中,不管是分离型民族国家建构,还是整合型民族国家建构,民族主义都普遍地借助本民族历史的寻根与想象,建构出一整套民族文化符号、民族精神话语和民族政治仪式,以此来唤醒民族共有的集体记忆,进而强化各民族成员对共同的历史起源、共同的疆域空间和共享的民族身份的认同。民族主义致力于推进的民族建构,促使民族成员形成了一种民族共同体意识和民族共同体身份,并最终推动整个民族群体形成了一种集体共识:民族集体利益只有通过现代国家的建构,才能获得遮风避雨的港湾和发展壮大的根基。民族主义的理论演绎和实践走向使得民族主义从产生之日起就彰显出独特的理论内核:独特的种族或语言集团是政治组织唯一合法的基础,国家应当以民族为单位来进行建构;国家政治单位与民族文化单位必须要统一;理想的民族国家形态就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种语言”。 民族主义的政治诉求最终导致了民族国家的建构。民族国家形成之后又反过来进一步强化了“民族”的建构。民族国家本质上是“民族”“国家”互构互嵌而螺旋演进的产物。在民族国家复合而成的复杂面相中,民族的生存与发展需要现代国家的组织形式予以庇佑,国家的发展与壮大又需要现代民族的整合与凝聚。民族国家正是在“民族”“国家”的相互涵化之下,实现了“民族壮大”“国家成长”的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