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欧美政坛乱局横生,暗流汹涌,新现象、新问题层出不穷。如何理解这些新变化的本质与根源,判断这些新变化的走向与趋势,既是重大的理论问题,也是紧迫的现实问题。在当前学界已提供的分析范式和解释框架中,国家极化现象最应被关注,也最易被忽略。国家极化既是当前欧美政治的显著特征,也是晚近系列变革的症结所在,受全球化、资本化、民主化、自媒体化、后物质主义等浪潮推动,又对民粹主义、保守主义、激进主义、逆全球化和“后真相”等思潮影响深远。本文试图在全面梳理国家极化的本质特征和演进逻辑的基础上,深度剖析国家极化的时代背景和形成原因,详细探讨国家极化对国内政治、国际类系和世界格局的深刻影响,以期为后发现代化国家的国家建构和政治发展提供积极的经验与启示。 一、国家极化的本质特征 国家极化既是一种客观的政治现象,也是一个抽象的分析范式。作为前者,它代表着当代西方民主政治的最新变化,对欧美国内政治、地区间政治以及未来世界格局影响深远,值得高度重视;作为后者,它是观察当代欧美民主政治危机的全新视角,拓展并深化当前学界关于政治极化研究的同时,也为民主政治理论研究提供了新的议题和素材。 “极化”(polarization)原属物理学概念,意指物体在一定条件作用下其性质相对于原来状态有所偏离从而发生两极分化的现象,如分子极化、光子极化和电极极化等。这一概念后来被引入政治学领域,用来描述当代政治中的极化现象。最初的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专指美国政党政治中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两极分化与对立。进入21世纪后,政治极化在美国的强度、深度和广度明显增强且呈全球蔓延之势,学者们开始将英国和欧陆各国纳入研究视野。由于欧陆各国大多实行多党制,极化范围随即由两极分化扩展为多极分化。随着研究范围的扩大、研究视野的拓展和研究议题的深化,极化的内涵和外延继续延展。政治精英间的分化,精英与民众的分化,意识形态的分化,社会阶层的分化,乃至至政治激化、文化战争、反全球化等议题,均被纳入极化研究的视野。至此,原来的“政治极化”概念已无法涵盖这些新现象和新变化。因此,本文提出“国家极化”概念用来指称当代欧美国家因利益分配长期失衡造成贫富阶层两极分化、政治精英对峙决裂、政治观念对立冲突、政治行为极端激进,进而导致意识形态分歧加剧、社会群体裂痕扩大、大众文化对抗升级以及地区合作和国际关系逐渐孤立化和紧张化的政治发展形态。 那么,究竟何为国家极化现象?国家极化现象具有哪些本质特征,遵循何种演进逻辑?从发生学的角度,当代国家极化现象的演进逻辑是:分配失衡和收入差距首先造成贫富阶层的两极分化;在民主制度的框架内,这种经济极化容易引发精英分化、政党分化和意识形态分化,最终导致文化的全面冲突和社会的彻底分裂。当前欧美各国国家极化现象虽然程度不同,形态各异,但整体来看,由经济到政治,再到社会和文化的多维度、多层级的复合性极化是当代国家极化的显著特征。 第一,贫富阶层分化对峙。因分配制度失衡,普通民众财富的持续减持与少数精英财富的高度聚敛相伴而生,最终必然造成低收入阶层与高收入阶层的两极分化与对峙。虽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基于收入和财富,原本平等的人群被硬生生切分为两大对立群体。这种经济极化是近些年欧美各国的普遍现象。“在过去的10年中,美国的家庭平均收入下降了超过10%。同时,收入不平等也在逐年加剧,美国成为不平等现象最严重的工业化国家。截至2010年,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口占有全国将近25%的收入。”①2008年后,一些美国人甚至失去了住房、工作甚至退休金。如果说财富失控地向富有群体集中是可怕的,那更可怕是,当下美国已经形成“赢者通吃”的局面。从1989年到2008年,收入最高的1%获得了美国经济收入增长的一半以上。更有甚者,“假如这28年的总收入增长是一个馅饼,最高的1%中的1/10,也就是30万人,所享有的那一块,比底层90%,即2.7亿人那一块的2倍还要大。”②欧洲的情形同样不容乐观。在过去的20年间,“在欧洲最主要的经济体中,中产阶级的收入持续下降,不平等不断加剧。西班牙的失业率维持在20%,居高不下;甚至连作为欧盟经济火车头的德国也境况不佳,从2000年到2008年,德国中产阶级减少了13%。”③穷人和富人的政治立场和党派归属是泾渭分明的:在美国穷人更倾向于支持民主党,更支持国家干预和福利政策;富人则倾向支持共和党,更支持自由市场和减税减福利政策。日趋严重的经济极化会加剧各政治阵营之间的分歧,激化精英之间和政党之间的矛盾,从而使意识形态冲突、党派对立趋于表面化、公开化。④ 第二,政党政治乱局横生。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政党格局发生较大变化:一些温和的主流政党逐渐式微,甚至在内忧外患下面临四分五裂的危险;一些激进政党迅速崛起,风头大盛;一些新兴小党则趁势而起,拼力搅局。这种政党乱局具体体现为:首先,两党对抗白热化。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冲突和对抗不断升级,不断加剧,“政治对峙在美国创建的时候就被纳入了国家体制之中,但近年来在华盛顿越演越烈。”⑤2010年3月,奥巴马力推的医疗改革法案虽获国会通过,但没有一名共和党议员投票赞成医改方案。其次,精英立场极端化。国会议员的政治立场不断突破传统的温和审慎的特点,呈现明显的极端化趋势,甚至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值”(如图1所示)。他们要么旗帜鲜明地选择自由派立场,要么坚定不移地固守保守派情怀,温和持中立场越来越不受欢迎。在民主党内部,保守派议员损失惨重;在共和党内部,宣扬自由放任原则的数名共和党大佬落选,绝大多数共和党候选人转向保守立场,逐渐背离共和党人的传统基调。⑥再次,意识形态两极化。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美国国会议员纷纷向左右两翼偏移,中间阵营日渐萎缩(如图2所示)。“这两个政党的议员基本上分别组成了左翼自由派阵营和右翼保守派阵营,而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时期比较常见的自由主义共和党人和保守主义民主党人至2005年前后变得相当罕见。”⑦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欧洲各国极左、中右、极右政党势力不断增强,在选举政治中屡有突破。在欧洲议会内部,甚至形成了左翼和右翼政党的稳定联盟,为欧盟政治的分裂埋下了伏笔。最后,主流政党权威不再。欧洲各国主流政党的权威形象遭遇实质性撼动,独霸政坛的政治格局已难以维续。多数政党不得不放弃一党组阁的最优模式,被迫选择联合执政的次级方案。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党、摇摆不定的中间政党在成为主流政党竞相争取的热门对象后,开始待价而沽,“大张狮口”。这就使得原本充满变数的联合执政更加扑朔迷离。德国总理默克尔所在的全民党历时数月方成功组阁,从而开创德国政党组阁历时最长记录就是一个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