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49.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7608(2014)09-0037-05 在中国历史上,朝代更替之时是历史反思和思想创新的旺盛时期。汉初贾谊的民本思想即建立在对秦亡的教训和汉王朝治理之道的思考之上。黄宗羲生活在明亡清兴的“天崩地解”之际,与贾谊一样,他不得不思考明朝及其之前数代存亡的根源,也不得不对有清一代的统治萌生某种带着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期待。但是,他所在的年代与贾谊完全不一样,明代中后叶商品经济发展迅速,资本主义开始萌芽,民间社会的自主空间不断扩大,政治哲学开始扮演思想启蒙的角色,东林学人的经世致用更是影响着一批批知识分子。所有这一切,使得黄宗羲在传承儒家民本思想的同时,也迸发出此前许多儒学士人所没有的思想火花,而某些思想甚至超越了他所在的时代。 黄宗羲的思想体系涵盖哲学、政治、经济等诸多领域,他在儒家思想史上留下重要名声的是《明夷待访录》,其中的《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等篇最为著名,集中反映了他对君民关系、君臣关系、治法与治人、限制君权与士人议政等问题的见解,在这些立意鲜明、论辩果断的见解背后,是一条贯穿始终的民本思想主线。所谓“明夷”,一般认为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的卦名,意指日之没于地下,隐喻之意为贤明的人被贬抑、被冷落。黄宗羲在该书的“题辞”中说“如箕子之见访”,暗指自己和箕子一样,也有一番“为治大法”却无人识,只能期待将来贤明的统治者会像当年周武王拜访箕子那样阅读他的著作[1]。在该书中,黄宗羲设立了一个他眼中的理想政治——三代之治,通过对三代之君和三代之后的君主进行比较,推崇前者而否定了后者,提出了一整套建立在三代政治基础上的治理之道,比如民主君客论、君臣名异实同论、先治法而后治人论以及工商皆本论等。 一、三代之治与“公天下” 黄宗羲民本思想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他的“公天下”思想。秦汉以后日益巩固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在明朝被进一步强化,而如此强大的明王朝三百年基业却一朝崩塌,黄宗羲指出这是因为明朝“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的结果,他深知“法天之大者,莫过于厚民生”。这种从民本、民生的角度激发的“明亡之思”,与他对东林党人的遭遇、对自己境况的思虑有关,但更多地来源于自己的儒学渊源和政治理想。当代学界对黄宗羲是根本的反君主专制还是只是反三代之后的昏君之治有过激烈的争论,对于这一点的讨论,我们需要回到黄宗羲的论述文本所依托的思想资源与历史现场。 黄宗羲心中有一个理想的君主形象,他在《原君》中解释了出现这样一种君主的历史必然性。他认为在人类远古时代,社会成员都具有这样的自然本性,即“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以至于“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公共利益得不到维护,社会也不能保证各个成员可以顺利地追求其“自私自利”。于是,需要有人出来做这个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这就是人类社会最早的君主,在中国的历史上,就是行禅让之制的尧舜禹三代明君。在黄宗羲看来,社会是需要君主的,因为天下人并不会有如此高的德性可以抛弃追逐自利的自然人性去服务公利。 由于君主是出来服务天下的,他其实只是天下即万民的服务者,所以,黄宗羲认为“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2]。这种“民主君客”的主张表达的就是“公天下”的思想,君主会以德性为标准而被一代代地更替,但万民始终是天下的主人,如果君主做到“不反客为主,窃天下为己有”,天下人反而会“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但是,不幸的是,三代之后为人君者偏离了他们的职分,“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视天下为人君囊中之私物”,把天下人的天下变成了一姓之天下,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争夺天下,在得位前“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而在得到君位后,“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3],不仅天下人“各得自私”“各得自利”的本性被泯灭,甚至连生存的权利都难以保障。 显然,这已经不是黄宗羲想要的君主了。于是,他转而猛烈地抨击三代之后近两千年的君主制把一家一姓的大私当作天下之大公,以“家天下”取代了“公天下”。他认为,既然这样的君主不养民反而害民,使得“今之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那么,“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4],这样的君主,不要也罢。传统儒家民本对于昏君暴政握有一张最后的王牌,即暴君残害人民,则天下可起而诛之,这就是所谓的暴君放伐论[5],如《尚书》里就有最朴素的表达“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孟子也有“一夫可诛”之说。黄宗羲在无奈之际,也祭出了如此一策:“岂天寺之大,于兆人方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6]假如没有君主,又会怎么样呢?“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7],反而是顺遂了天下人的本性,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倒也可受。黄宗羲这种“君害论”“无君论”是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控诉的是家天下的大害,情感上来源于恤民之心,理智上来源于他对三代政治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