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行思想史研究的过程中,有一些问题使我难以释怀:什么是思想史?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和范围是什么?还有,什么是中国思想史?中国思想史同于中国哲学史吗?它与中国学术史或中国文化史又是什么关系?这是关系着思想史的“元问题”,凡是有志于思想史的研究者,就不得不对这些问题自觉地做一些追问。要回答它们,有必要对思想史的研究给予回顾。 一、西方的思想史研究 “思想史”是西方学术“Intellectual History”或“History of Ideas”的翻译,日本人首先将它们翻译为思想史,后被汉语世界所采用。所以,要探讨思想史,应对西方学术界的“Intellectual History”或“History of Ideas”研究进行了解。从表面上看,“Intellectual History”与“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相关,主要指人的精神、心智和知识;而“History of Ideas”更多与“思想”(Thought)相关,似乎是指经过艰深地思考而形成的理论化的观念。实际上,西方以“Intellectual History”或“History of Ideas”所称谓的思想史之间存在着一致性。即它们都是研究思想与社会(或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并且多强调思想观念比物质力量对社会历史更具有能动的塑造作用。 西方观念史的出现,是对19世纪历史学研究在内容上只限于政治史、在方法上只限于唯物主义或实证主义决定论的反动。思想史家鲍曼指出,西方思想史,又称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其概念最早起源于法国启蒙运动,但观念史的研究则在19世纪末才出现。其中,英国的代表人物是阿克顿。1895年,阿克顿在任剑桥大学近代史讲座教授的首次演讲中说:“我们的职责是关注和指导观念的运动,观念不是公共事件的结果而是其原因。”[1](p.5)他主编的剑桥近代史就突出了观念史的主题。德国的代表人物则是哲学家狄尔泰,他被称为近代历史观念史之父。1882年成为柏林大学黑格尔讲座教授后,狄尔泰努力把观念史研究确立为历史研究的重要领域,并建立观念史研究的方法论,认为观念史研究不只是重视人的理性的思想,它还应包括非理性的一面,如意志、想象等。必须指出,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德国兴起的文化社会学,从狄尔泰、文德尔班、李凯尔特到齐美尔、韦伯、宋巴特,甚至还有法国涂尔干的文化社会学,都反对实证主义或唯物主义把文化化约为“经济因素”的决定论,他们把文化看作内在于历史过程中的特殊的价值观念,强调观念通过人的行动而对社会的塑造作用,这对西方的观念史研究直接或间接地起了推动作用。20世纪前期,观念史研究逐渐引起西方学术界的普遍兴趣,一批历史学家、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进行观念史的研究。其中,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的哲学教授阿瑟·洛维乔伊致力于观念史的研究,并把它发展为一个学科,成为美国思想史的奠基人。1936年,洛维乔伊出版了《人类观念的伟大环节》(The Great Chain of Being A Study of an Idea)一书,注重于对西方思想传统那些基本存在的、对西方思想发展有决定性影响的“观念的单元”(unit Ideas)的研究,他还在方法论上对思想史研究进行了较系统地考察,对美国(甚至欧洲)的思想史研究有相当的影响。 20世纪前期的西方思想史研究虽然取得了许多成果,但是我们不得不说,直至20世纪60年代,西方思想史的研究,不管是洛维乔伊新开辟的“观念史”研究,还是其余传统的思想史研究,对经典文本、特别是一些伟大思想家的经典文本的研究占据着主导地位。精英思想家或经典文本的研究,虽然有许多周知的优势或便利,但是它限制了思想史研究的领域和视野,妨碍了人们对历史上存在过的观念或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的理解。因此,20世纪60年代以后,一些研究者不满于传统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开始探索思想史研究的新途径,并对传统的思想史研究形成挑战,其中以剑桥学派和新社会文化史最为重要。 剑桥学派的重点是政治思想史研究,其代表人物是波科克、斯金纳等。剑桥学派的政治思想史研究,采用了历史语境主义的方法。他们认为,经典文本的思想是特定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必须在产生这些经典文本的社会和知识背景中研究经典思想;同时还应在更大的范围内来谈论特定时代和社会的“政治语言”。用斯金纳的话说,“不去专门研究主要的理论家,即经典作家,而是集中探讨产生他们作品的比较一般的社会和知识源泉”;同时探讨这个社会与时代出现、使用的政治词汇。因为斯金纳认为,“说明一个社会开始自觉地掌握一种新概念最明确的迹象是:一套新的词汇开始出现,然后据此表现和议论这一概念。”[2](p.3)从斯金纳的名著《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的重点和结论看,剑桥学派的思想史研究通过对历史语境的关注,一方面力图考察思想观念在具体历史过程中的差异、断裂和创造;另一方面关注“比较一般的社会和知识源泉”,也就是关注一些所谓“二流”或“三流”思想家的思想,这样既可以给“经典作家”很好的历史定位,又可能会发现一个时代真正有影响的思想家到底是不是“经典作家”。要之,以斯金纳为代表的剑桥学派“试图写一部以意识形态史而不是以经典著作为中心的历史”,其“宗旨在于构想一个可以包括那时比较杰出的理论家的总的框架”[2](p.4)。也就是说,他们要写出一部包括一般思想家和经典作家的思想史。 20世纪60年代后兴起的新社会文化史,标志着西方思想史研究的“社会史”转向。新社会文化史的第一阶段,就是以心态史研究为主题的法国第三代年鉴学派。法国心态史研究不满于布罗代尔注重经济的“结构史”研究,他们可能从涂尔干的文化社会学中获得灵感而转向文化和心态史的研究,其代表人物有菲力普·阿里埃斯、罗贝尔·芒德鲁、勒高夫等人,他们重视特定时期、特定社会或群体的某种民间心态和意识的形成变化,如对儿童、死亡、时间观念的考察,形成“集体意识”、“社会表象”、“心态结构”等概念。法国心态史研究重视民众观念和意识,虽然极大地拓宽了思想史研究的范围,但是他们与涂尔干相似,把心态看成是由经济和社会结构所决定的一个层次,没有脱出传统思想史研究实证主义决定论的束缚。后来,在福科(他的《规训与惩罚——监狱的形成》一书对新社会文化史家产生很大影响)、德里达的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第四代年鉴学派扬弃了心态史研究的结构主义倾向,推动思想史研究所谓的“语言转向”和“文化转向”的新社会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