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君同构,是古代尤其是先秦两汉思想史存在的一种现象。所谓心,在古代思想体系中基本上有两种涵义:一是指认识器官及其“知觉”、“思虑”等认识功能及作用,即所谓“知觉灵明”之心,也即孟子所说的“心之官则思”以及荀子所说的“知觉闻见之心”;一是指主体自身内在的道德本能及情感意识,即所谓“义理之心”、“本心”、“良心”,最具代表性的是孟子所说的“恻隐、是非、辞让、羞恶”等“四端”,也称“四心”。二者分别代表认知理性和道德理性。本文所谓“心”或“心灵”,即熔铸其二义而言。所谓君,即传统政治制度体系中的君主、君王。所谓“心君同构”,是指通过类比推理,在“心”与“君”之间建立起一种同构、互动的联系。研究这种思想史现象,可以清楚地看到,思想史上在圣化王权、制造圣人的同时,也对其心目中的思维器官——心灵——进行了加工,赋予心灵在认知世界中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其无所不能、无所不到,恰如君主在人间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 在先秦文献中,对“心”“君”二者在功能、性质上的同构类比随处可见。《管子·心术》云:“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在职,管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心术者,无为而制窍也,故曰君。”(注:戴望:《管子校正·心术》,《诸子集成》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9页。)发出指令,具有支配力、控制力,是“心君”的主要特征,所谓“心者,形之君,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注:王先谦:《荀子集解·解蔽》,《诸子集成》第二册,第265页。)。这同韩愈在《原道》中所说:“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不仅在思想内涵上接近,在用法上也类似。汉儒也有这种设喻:“天生之,地载之,圣人教之。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体也。心之所好,体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从之。”(注: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第四十一》卷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0页。)至于明儒,仍有这种思维痕迹,王守仁尝云:“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注:王守仁:《传习录上》卷一,四部丛刊本。) 有学者在研究了传统政治思维中君臣尊卑的多方设喻之后,总结出六种对应关系:1.帝王为天与臣民为地;2.君主为父母与臣民为子女;3.君为元首与臣为股肱;4.君为腹心与臣为九窍;5.帝王为御者与臣民为车马;6.君主为舟与臣民为水(注:刘泽华主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与社会整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页。)。表面上看,虽然“君为腹心臣为九窍”同每组一样,都是以比喻来说明君主的权威,但它与其他五组是有区别的,道理在于这一组涉及人的心理和精神活动。“君为腹心臣为九窍”的比喻,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心灵为君主,感官为臣民”的尊卑模式。实际上,这种比喻已经遍布于传统思维的视野中。《帛书五行篇》就将这种尊卑关系描述得更为直观:“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心曰诺,莫敢不诺;心曰进,莫敢不进;心曰浅,莫敢不浅。”(注: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经二十二》,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60页。)笔者以为,在传统思维中,这种象喻不仅是一种用以说明君主权威的简单比附,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涉及思维和精神现象,从而影响到人的思维方式。 二 “心”与“君”之间存在性质、功能上的同构一致性,这种认识被古代尤其是先秦两汉思想界普遍接受之后,就引发了对这种思想现象的深入讨论及细致描述。概括而言,此期思想家主要认为“心”、“君”二者存在着以下同构关系。 (一)心为身之主,君为国之主 对此,董仲舒曾有简练概括:“气之清者为精,人之清者为贤,治身者以积精为宝,治国者以积贤为道。身以心为本,国以君为主。”(注:董仲舒:《春秋繁露·通国身第二十二》卷十一,第182页。)心、君之间的相似性,首先体现于其在各自领域中的显贵至尊地位。所以,心君同构,就是以君主在国家中的显贵地位,来比喻心在身体中的至尊位置;或者反之,以“心”喻“君”。如荀子所云:“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注:王先谦:《荀子集解·解蔽》,《诸子集成》第二册,第265页。)又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故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故曰‘君’。”(注:戴望:《管子校正·心术》,《诸子集成》第五册,第219页。)又如荀子则直接称之为“天君”:“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注:王先谦:《荀子集解·天论》,《诸子集成》第二册,第206页。)这是以“君”喻“心”。 反过来,也可以“心”喻“君”,如《管子》载:“君之在国都也,若心之在身体也。道德定于上,则百姓化于下矣;戒心形于内,则容貌动于外矣。”(注:戴望:《管子校正·君臣》,《诸子集成》第五册,第177页。)董仲舒也说:“一国之君,其犹一体之心也:隐居深宫,若心之藏于胸;至贵无与敌,若心之神无与双也。”(注:董仲舒:《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第七十八》卷十七,第460页。)又如,《淮南子》云:“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故其心治者,肢体相遗也;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注:高诱注:《淮南子·缪称训》,《诸子集成》第七册,第153页。) (二)心一,君一 既然“心”“君”各为其所在领域的惟一之主,于是,“心一——君一”就成为一个逻辑上的必然性命题。“一”是先秦两汉思想家极其热衷的一个命题,《老子》三十九章就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一”首先是宇宙之根本——“道”的特征,“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万事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注:高诱注:《淮南子·原道训》,《诸子集成》第七册,第360页。)。具体而言,一是“心”的本质特征之一,“凡心之形,过知失生。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惟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得一之理。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一言得而天下服,一言定而天下听,公之谓也。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神明之极,照乎知万物。中义守不忒,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是谓中得”(注:戴望:《管子校正·内业》,《诸子集成》第五册,第270页。)。这恰如朱子所云:“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注:朱熹:《观心说》,《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四部丛刊本。)这种“贵一”的思想脉络一直延续到明儒心学,王阳明尝云:“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注:王守仁:《传习录上》卷一,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