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身发财”到“以财发身”  

——张謇创业的人力资本与社会效应

作 者:
李玉 

作者简介:
李玉,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教授 210093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借用儒家“以身发财”和“以财发身”的概念,有助于分析近代实业家的创业过程与经营理念。张謇办厂之前的职场资历与科举功名,为他积聚了丰富的人脉网络,使他可以更多地接近行政资源,增加投资的垄断性与特权性,这些堪称有助于他创业的“身份资本”。而张謇在办厂过程中的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和积极探索,则又意味着他支付了超常的心力与智力,这些可视作他为创业投入的“身心资本”。凡此二者,构成了张謇“以身发财”的主要内涵。但张謇创业的主旨却不是为了发财,而是造福社会。通过考察张謇对发展地方教育和慈善及公益事业的贡献,可以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践行了孔子“以财发身”的遗训。张謇追求社会效应而非经济效用的创业观,是他成为一个著名实业家的重要原因。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1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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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有言:“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对此,不同的注经著述有着大同小异的诠释,均将之作为儒家义利观的重要内容之一。有人如此解说:“仁者以身发财,不仁者以财发身,此一道也,存乎其人之仁不仁而已。”①还有其他的解说,诸如“仁人有财,则务于施与,以起身成其令名;不仁之人,有身贪于聚敛,以起财务成富”②;“仁者以财发身,但是财散民聚,而身自尊,不在于财;不仁者只管多聚财,不管身之危亡也。”③《礼记集说》的解释更为详细:“仁者以爱人利物为事,损上以益下,财几于散矣。卒之人怀其惠,仰若父母,何荣如之,是财虽散,而身日起也,故曰以财发身。不仁者以剥民利己,为事苛征而虐取,财非不聚也,卒之民不堪命,疾视若雠,祸孰甚焉。是财日起而身益危也,故曰以身发财。”④说明,“以身发财”和“以财发身”实际上是“重利”与“重义”,或曰“以利制义”与“以义制利”的重要区分。传统意义上的“以身发财”是贬义的,是指“不仁者”只知聚财致富,不顾其社会效应。正因为“不仁之人,惟知有财,不知有身”,所以“虽能聚敛其财,而身反蹈于危亡矣”⑤。

      传统经典关于“发财”与“发身”的评价与臧否固属精到,但亦不无可议之处,因为如果不能“发财”,则没有“以财发身”的基础,说明适度的“发财”从逻辑上讲也是必要的。如果说“发财”之于“发身”的重要性在自然经济社会尚未突显,那么降及近代,当社会物质生产与财富生成方式发生巨大改变之际,“发财”的基础性意义就变得十分明显了。尤其是在新式企业发生与发展过程中,需要一个资本积累与经营拓展的阶段。对于创业者而言,这就是一个“以身发财”的过程。随着近代企业精神与产业伦理的出现,对于“以身发财”的价值评判已与传统有异。在近代实业发展加快、商业竞争加剧的语境中,“以身发财”反映的正是企业家艰苦创业与开拓经营的历程。

      不过,传统思想中关于“发财”与“发身”关系的思考,对于评价近代企业家的创业观与经营观仍不无启迪作用。因为无论“以身发财”还是“以财发身”,不难发现二者有两项共同的对象要素:其一为“财”,其二为“身”,一个共同的动作要素就是“发”。实际上,探析“以财发身”和“以身发财”的关系,在于说明“如何致富”和“致富后为何”等问题。顺着这一思路,考察近代企业家的创业过程,对相关史实可能会有新的解读。在这方面,著名实业家张謇就可作为一个典型的案例。

      评价张謇创业方面的“以身发财”,已不能用传统的“不仁”思想;相反,张謇创业本身恰具有较高的国家与区域关怀目标,具有“仁”的意旨。我们之所以袭用“以身发财”的说法,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张謇创业的曲折历程、社会效应与历史借鉴。考察张謇的“以身发财”,是希望厘清张謇个人在创业过程中的真实功效,进而探究张謇本人的“人力资本”对于大生系统企业经营运作的实际影响⑥。而关注张謇的“以财发身”,则有助于解析张謇创业的价值追求与终极关怀,以期明了在历史的坐标中,社会效应而非经济效应当为检验企业家成功与否的重要指标。

      需要说明的是,“人力资本”是管理学科的一个重要概念,主要用于分析企业员工的素质与数量,很少指向企业家本人,本文在这方面指意有所扩展。笔者将张謇个人的“人力资本”分为“身份资本”与“身心资本”⑦,相信这也是衡量其他近代实业家可资借鉴的学术理论思路。

      二、张謇创业的“身份资本”

      中国是一个注重名望、身份与地位的社会,时在晚清,社会等级严格,身份标识明确。身份和地位较高的人群,可以更多地接近行政资源,减少投资——包括实业投资在内的社会投资——的机会成本,并且增加投资的垄断性,进而产生更多的收益回报。

      张謇很早就成为东南名士,据其子张孝若记述:

      我父三十岁以后的才名,就一年一年的大起来。当时的督抚名公,没有一个不想罗致他到幕府中,引为自重的。大家也晓得,我父亲才调出众,做叙事论理的文章,在其时很出名;加之替府主办事策划,非常的忠勤刻苦,所以名气一大,交相延誉的人就多,大有一得我父,身价顿增的光景。⑧

      不过,张謇毕竟只是一个著名的幕僚文人,虽然结交过吴长庆、袁世凯、沈葆祯、藩祖荫、翁同龢等人,但社会地位有限,在中国政坛基本上处于一个从属地位,不具备独立进行“社会投资”的条件。

      但他的“身份资本”无疑在他高中状元之后达到最高值。由于点魁之前,张謇已早有文名,其名人效应又在他点魁之后产生了叠加,使张謇在一定程度上又成为一名“著名的状元”,其“身份资本”价值大为增加。

      “身份资本”可以用于各方面的投资,诸如行政、文教等领域,这也是金榜题名者的常规选择。但张謇则别具创意,决心另辟蹊径,创办实业。这对张謇而言,无疑是一项风险投资。不过,在他的创业过程中,“身份资本”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

      关于张謇的“投资”转向,张孝若有这样的记述:

      我先前曾经说过,有了名的人要做事。甲午以后,我父有了大名……反而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和打算。但是在中国的社会,要做事就和官脱离不了关系:他能够帮助你,也能够破坏你;如果民间做事,能得官力帮助,那自然就事半功倍了。那个时候恰逢着张公之洞做两江总督,他向来对我父亲很信重,先就请我父总办通海围练,结束撤防后,接下来就和我父说到振兴商务等事,我父本来认定这条路走,所以一谈就谈得很投机,很融洽。……张公在南京时,因为中日订了马关和约,内中有允许日本人在内地设工厂的一条,就想自己捷足先登去办厂,不要等日人藉口。就计议在长江口的南北,苏州和通州二处,各办一厂,苏州厂请陆公润庠办,通州厂请我父办。我父因为和他的本意非常适合,而且国强,一定要着实做到普及教育和地方自治二件事,然而没有钱是办不成功的,于是就决定先办实业,有了钱以后,再办教育和地方自治,就立刻答应了去兴办这件事。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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