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与个人 在她登场之初〔1〕时,陈染是一个个案。 而在“女性写作”多少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可供选择与指认的文化角色的今天,她仍是一个个案。她始终只是某一个人,经由她个人的心路与身路,经由她绵长而纤柔的作品序列走向我们又远离着我们。以一种并不激烈但执拗的拒绝的姿态,陈染固守着她的“城堡”,一处空荡、迷乱、梦魇萦扰、回声碰撞的城堡,一幢富足且荒芜、密闭且开敞的玻璃屋。那与其说是一处精神家园,不如说只是一处对社会无从认同、无从加入的孤岛。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染并非一位“小说家”——说书人,她并不试图娓娓动听地讲述故事,这当然不是说她缺乏叙事才能,无论是凄清怪诞的《纸片儿》,哀婉舒曼的《与往事干杯》,诙谐温情的《角色累赘》,还是机智巧妙的《沙漏街卜语》,都证明着她的才情与潜能;她也不是哲学迷或辨析者,然而她又始终在辨析,始终在独白——自我对话与内省间沉迷在意义与语言的迷宫中,但她所辨析的,只是自己的心之旅,只是她自己的丰富而单薄的际遇、梦想、思索与绝望。所谓“我从不为心外之事绝望,只有我自己才能把我的精神逼到这种极端孤独与绝望的边缘”〔2〕。似乎作为某种“断代”(?)的标识, 对于六十年代生长的一代人说来,他(她)们在拒绝意义与传统的写作者的社会使命的同时,写作成了写作行为目的的动因与支撑物。而对于陈染,写作不仅缘于某种不能自己的渴求与驱动,而且出自一种无人倾诉的愿望;一种在迷惘困惑中自我确认的方式与途径。因此,她由直觉而清醒的拒斥寓言,在描述一种自我精神状态的同时,规避对某些似无可规避的社会状态的记叙与描摹。她仅仅在讲述自己,仅仅在记叙着自己不轨而迷茫的心路,仅仅是在面世中逃离:凭借写作,逃离都市的喧嚣、杀机,逃离“稠密的人群”这一“软性杀手”。写作之于她,既是“潜在自杀者的迷失地”,又是活着的重要的(如果不说是唯一的)理由,是写作为她营造着一种“需要围墙的绿屋顶”,一个中心处的边缘。 或许可以说,八十年代中后期,陈染获得机遇是由于一种必然的指认(误识)方式:陈染由于她选题与书写方式的别致,由于其作品的非道德化的取向而获得指认、赞美或质询。于彼时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个人、个人化写作意味着一种无言的、对同心圆式社会建构的反抗,意味着一种“现代社会”、“现代化前景”的先声;而非道德化的故事,不仅伸展着个性解放的自由之翼,而且被潜在地指认为对伦理化的主流话语的颠覆,至少是震动。的确,个人,或曰个人化,是陈染小说序列中一个极为引人瞩目的特征。我们间或可以将陈染的作品,以及围绕着她作品的喧闹与沉寂,视为某种考察中国社会变迁的标示与度量。然而,这种寓言式读解的先在预期,不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陈染小说之为个案的丰富性,同时无疑遮蔽陈染小说中从一开始便极为浓重的性别写作色彩。一个个人,但不是一个无性、或中性的个人;一个个案,却从一个都市少女的个人体验中伸展出对无语性别群体的、及其生存体验的触摸。 复苏的性别 陈染,作为生长于六十年代中的一个,幸运地或不幸地成了“后革命”的一代。尽管“革命之后”的时候,仍会出产寓言家或“后先知”,尽管陈染的记忆库中仍会有着“尼克松访华”或“红小兵大队长”之类的片断,但那与其说是大时代的记忆,不如说更像是彼时日常生活的残章;诸如彼时“不卑不亢”的“政治口径”只因成了少女时代的自指、自怜之镜而留存在记忆之中。相对于“69届初中生”、或“57女儿”〔3〕,对于陈染,童年时代的政治与社会底景, 远不及父母间的婚变、破败的尼姑庵中的夏日,更为巨大、真切地横亘在她的人生之旅上。相对大时代、社会舞台,陈染所经历的只是某种小世界,某种心的帷幕之内或曰玻璃屋中岁月。在一种别无选择的孤独与自我关注之中,陈染以对写作自身的固恋和某种少女的青春自怜踏上文坛。间或可以视为某种社会症候:尽管包含着误读的因素在其中,陈染式写作获得有保留的接纳,仍意味剧烈的社会变动毕竟呈现一些空间裂隙,一种个人化的写作,已毋须经过意义的放大与社会剧的化妆便可出演。当然,这无疑是某种“小剧场戏剧”。设若我们将“个人化”定义在个体经验与体验的探究、表达,由个人视角切入历史与时代;而不仅是艺术风格。那么,这一久已被视为中国文坛内在匮乏的写作方式,是由一个富于才情的少女、而不是她同时代的才华横溢的男性作家来开始,便无疑成为一个颇为有趣的事实。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染的作品序列从一开始,便呈现了某种直视自我,背对历史、社会、人群的姿态。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极度的自我关注与写作行为的个人化,陈染的写作在其起始处便具有一种极为明确的性别意识。作为某种必然或偶合,陈染似乎第一个豁免于新中国女作家难于逃离的性别疑惑:作为一个准男人或“女人”?抑或作为“人”?尽管在陈染最初的作品无疑带有《百年孤独》(深刻影响了中国新时期文学写作的若干本翻译作品之一)的印记,但即使在她的“乱流镇”或“罗古镇”传奇中,呈现亦非民族历史或文化寓言,而是某个“古怪女人”故事。如果我们一定要为陈染寻找外国文学的源流,那么它会是尤瑟纳尔、弗吉尼亚·伍尔芙、玛格丽特·杜拉,而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或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个无法、也拒绝认同任何集团、群体的个人,她自己的生命体验无疑成了她最重要的写作思考对象。她无法或不屑于在作品中遮蔽自己的性别身份。似乎十分自然地,陈染作为一个女人而书写女人;作为一个都市、现代女性来书写现代都市女性的故事。几乎她所有重要作品,大都有着第一人称的女性叙事人〔4〕, 而且大都以当代都市青年女性为主人公。如果说陈染的作品仍是某种人物的假面舞会,那么她披挂的是一张几近透明的面具。裸脸面世,与其说意味某种“暴露”,不如说更像一次无遮拦的凝视。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凝视,不是潜在欲望视域中的窥视;而是有自恋、有自审、有迷惘、有确认。在镜象中迷失,在镜象中穿行,在绝望的碎镜之旅中逃亡。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地表之下的生存,经历了短暂的浮现,以及在平等、取消差异——“男女都一样”的时代于地平线上迷失之后,这是又一次痛楚而柔韧的性别的复苏。如果说,新时期,中国女性再次面临着继续花木兰——化妆为男人而追求平等,与要求“做女人”的权力而臣服于传统的性别秩序的二难处境;那么陈染的作品序列及“陈染式写作”标示着诸多第三种选择中的一种。固执并认可自己的性别身份,力不胜任但顽强地撑起一线自己——女人的天空;逃离男性话语无所不在的网罗,逃离、反思男性文化内在化的阴影,努力地书写或曰记录自己的一份真实,一己体验,一段困窘、纷繁的心路;做女人,同时通过对女性体验的书写,质疑性别秩序、性别规范与道德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