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使用“文学”一词,其概念语义来源于西语Literature的概念语义,并且,这种概念基本上是从西方美学中吸取思想资源的。在此,西方美学视野中的Literature概念是现代汉语语境中“文学”概念的基本原型。这一点至少可以从两大现象中见出端倪。一是首发于王国维并经鲁迅得以强化的“文”观,二是沿此思路并从俄苏文学原理中译移过来的“文学”观。 从王国维对“文学”一词的使用看,其概念语义已明显来源于西方美学视野中的"Literature"概念。比如他对“文学”与“科学”以及别的一切“以利禄劝”的学问的区别,对“为文学而生活”的“专门之文学家”和“以文学为生活”的“职业文学家”的区别,在此区别中他将"Literature"的“独自自主性”语义移入“文学”。此外,他还将抒情的文学(诗词等)与叙事文学(戏曲、小说、叙事诗、史诗等)划入“文学”,并将之与非文学的散文等区别开来(注:参见王国维《文学小言》。)。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一文中谈到曹魏时期文风之变以及曹丕的《典论·论文》时说:“他(曹丕)说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解,用近代文学眼光来看,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一派。”(注:《鲁迅杂文全集》,九洲图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324页。)鲁迅在此提到的“近代文学眼光”以及“为艺术而艺术一派”显然来于西方美学,且与王国维对“文学”的理解大体一致。当然,要指出的是,鲁迅本人并没有明确表示赞同这一“文学”观,但鲁迅之后,不少论及中国古代文学者,大多引述鲁讯这一段话,将魏晋时文学说成是“文学自觉的时代”,这种说法流布甚广,几成不争的“真理”。 至于从俄苏文学原理中的“文学”观虽一度以极端的方式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但在政治标准第一的后面仍有艺术标准第二的尾巴,而这一尾巴中的“艺术”之内涵仍来源于西方美学(比如形象性、愉悦性、虚构性等)。并且,在文革之后由于美学一度复兴,在美学的视野中对“文学”的语义进行阐说更是一种几乎被公认的新传统,因此,在今天的文学批评与理论中,“审美的”这一形容词成了论说文学品质之最内在的限定词。 在西方美学视野中用“文学”一词对"Literature"的翻译,其概念语义就不可能是广义的"Literature",而只能是狭义的"Literature",它指的是一种具有虚构性、想象性、形象性、审美性的特殊文本言述,其外延包括叙事文学(小说),戏剧文学(戏语)与抒情文学(诗与艺术散文)。 就此而言,现代汉语中的“文学”概念既不同于古代汉语语境中广义狭义之“文”、也不同于古代汉语语境中的“诗”,更不同于古代汉语语境中的“文学”。 因此,“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的写作在既有的现代汉语语境中至少会造成双重假象:其一,仿佛中国古代有一种“文学理论”,即有一种西方式的文学意识和理论,这种意识和理论可以从古代文论、诗论、词论、曲论、小说论中抽取出来;其二,仿佛古代汉语中的文学一词与现代汉语中的文学一词有某种渊源关系,仿佛后者的语义是从前者派生出来的。 其实,中国古代并没有现代汉语语境中“文学”意识,现代汉语语境中的“文学”之语义又绝非古代汉语语境中“文学”语义的自然演变。现代汉语语境中的文学意识完全是外来的,它指的是在前述的艺术学和语言学诸关系结构中对一种特殊的语言艺术的意识,西方文学理论史是这一意识的发生与发展史。中国古代并没有这种意识、更谈不上有表现这一意识的理论。 此外,从现代汉语语境中看已有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之写作,“文学”这一现代概念是用来统摄古代汉语语境中“文”、“诗”、“赋”……等等概念的,而事实上,这种统摄是不可能的,因此,这种写作常常名不符实,其名是“文学理论史”,其实则是文论史和诗论(以及别的文体论)史的大拼盘。 有一思想误区须顺便提及,在西学东渐和西方中心主义的笼罩下,一个潜在的思想逻辑是:凡西方的即合理的,凡合理的即普遍的,凡普遍的即善的。其实,“文学理论”只是西方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样式,它并不具有普遍性,并且在20世纪已经面临“终结”之危机。在今天我们反省这一问题,就是要还“文学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以自身的历史性和特殊性限度,如此,中国古代文论的历史才能真正向我们敞开。 其实,中国有自己特殊的“文论”史而没有“文学理论”史并不就是一件坏事,当然,也并不就是一件好事,是好是坏必须等事情本身向我们显露之后,方有评说的基础。 问题是:事实的显露必得有适当的言路,中国先哲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西方哲人也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国。其实,一旦我们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史”正名为“中国古代文论史”,其言路之广、之畅、之正可以令人惊讶。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一部分汉语语词因其概念语义彻底“现代化”而徒具汉语之外形,比如“文学”一词;但仍有大量汉语语词在“现代化”之外而保留著古代汉语中的基本语义,比如“文”、“诗”、“赋”、“曲”等。这一现象说明,我们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仍能选择那些与古汉语相通语词有效地进入古代意识。事实上,现代汉语语境中“文”此一词的广泛涵义仍可以统摄古代汉语语境中有关文本言述的所有思考,无论狭义之“文”还是广义之“文”,无论是诗还是赋,无论是曲还是词,是铭还是诔都在“文”内。因此,在现代汉语语境中用“中国古代文论史”来命名有关中国古代对文本言述的思考史,不仅可以沿语词之路返回古代意识,也可以沿语词之路沟通现代人对古代意识的理解,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展开中国文论特有的广阔空间,而不被有意无意地限制在“文学”(Literature)的叙述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