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2)10-0170-07 母题(英文motif,德文motive,俄文МОТИВ),中文或译动机、意元等。母题一词最早于1765年出现在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表示乐曲中反复出现的一组音符。①后延伸至文学艺术研究中,涵盖了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比较文学、民俗学与民间文学、神话学、艺术史与艺术批评等领域,其含义也不断发生变化。瑞士比较文学学者约斯特认为:“文学母题就是精心加工过的题材。题材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而母题则是借助结构来体现的。从这一角度来看,母题在作品中至少包括三个有特定名称的成分,至少是易为读者认识的三个要素,即产生作用或影响的动因、媒介以及为获得其结果所作的行动。”根据约斯特的考证,英语中的母题就其词源来看源于拉丁文movere,“意指策励和鞭策,致使某事发生并且使之进一步发展,这其中蕴含了母题的本质意义及功能效用,而题材(stoff)则倾向于事实性的东西,因而是文学上处于静止状态的东西”。②从约斯特的论述来看,母题大致涵盖了叙事单位、叙事动力与题材、主题(或原型)等方面的含义。母题自胡适1922年翻译引进中国文学批评领域之后,这一百年在中国又有一些新的变化。本文拟对此进行分析,并对其本土应用及前景进行评估。 一、作为叙事单位与叙事动力的母题 把母题与故事情节及叙事单位相联系始于俄国文学理论家维谢洛夫斯基和俄国形式主义。维谢洛夫斯基晚年在《情节诗学》中把文学作品的基本叙事模式分为母题与情节,他说:“我把母题理解为最小的叙事单位,它形象地回答了原始思维或日常生活观察所提出的各种不同问题。在人类发展的最初阶段,在人们生活习俗的和心理的条件相似或相同的情况下,这些母题能够自主地产生,并表现出相似的特点……我把情节理解为把各种不同的情境—母题编织起来的题材。”③在维谢洛夫斯基那里,母题是叙事性文本的共性因素,是最小的叙事单位,一组母题构成情节。母题是原生的,情节是派生的。此后,在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那里,母题通常指文学中不能再分而又完整的情节单元。俄国形式主义大的方面继承了维谢洛夫斯基的思路,但是从其形式主义立场出发又有所变通。例如,什克洛夫斯基批评以维谢洛夫斯基为代表的民俗学派把母题当做对确实存在过的关系的回忆的说法,把母题纳入形式创新的范畴,“在一种习俗已不习以为常时,使之成为创造母题的基础……艺术作品的形式决定于它与该作品之前已存在过的形式之间的关系。艺术作品的材料必定特别被强调,被突出。不单是戏拟作品,而是任何一部艺术作品都是作为某一样品的类比和对立而创作的。新形式的出现并非为了表现新的内容,而是为了代替已失去艺术性的旧形式”。④托马舍夫斯基也把作品中“不可分解的部分,即主题材料的最小分割单位”⑤称为母题。他承认母题是情节结构的要素,但将母题分为两种:一是可以省略又不至于破坏叙事连续性的母题,称为自由母题(free motifs);一是联系各种事件因果关系纽带的不可省略的母题,称为组合母题(bound motifs)。对于故事来说,组合母题最重要,而在情节中起主导作用并决定作品结构的主要是自由母题。组合母题往往是动态的,自由母题则往往是静态的。组合母题是构成情节的主要因素,自由母题则是催化剂。托马舍夫斯基特别指出,民间故事中的母题与主题相联系,其最小的叙事单位指的是历史地不可分解的成分,可以从一部作品向另一部作品迁移。例如,美国民俗学家汤普森也把母题视为民间故事的核心部分,一个组成情节的基本构件。汤普森给母题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母亲本身不是一个母题。残忍的母亲变得残忍是因为她至少被认为是不寻常的。生活的一般过程不构成母题。说‘约翰穿好衣服,步行进城’并没有表达一个值得记住的母题,但要说英雄戴上了隐形帽,登上他的魔毯,来到太阳以东、月亮以西的某个地方,那就至少包括了四个母题:帽子、地毯、神奇的空中旅行和神奇的土地。”⑥他在这里所说的四个母题就是这个故事的几个基本构件——帽子、地毯、神奇的空中旅行和神奇的土地,它们是可以从一部作品迁移到另一部作品的最小叙事单位。母题能把各个部分关联起来,形成统一主题。这说明民间故事的母题划分虽然涉及情节结构,却是对叙事构成的微观研究,旨在寻找与辨识民间故事流传演变中的规律。 俄国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新批评试图超出一般的民间故事的研究范围,把母题提升为普遍的文学理论范畴,“用母题来描述和分析那些反复出现于不同文本中的构成成分”。⑦这里必须提到通常被归入俄国形式主义一脉的民间故事研究者普罗普所做的贡献。母题一词既然在拉丁文movere中原本有“使某物运动”的含义,这自然让人想起普罗普关于“功能项”的研究。普罗普认为,“故事常常将相同的行动分派给不同的人物,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根据角色的功能来研究故事……功能本身是不变的因素。对于故事研究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故事中的人物做了什么……角色的功能这一概念,是可以代替维谢洛夫斯基所说的母题”。⑧普罗普以“不变的因素”为依据,把母题视为人物角色的功能项,是引导人物从事各种行动的理由,开辟了母题研究中的结构与功能分析路径。中国民俗学者吕微认为,功能是人物的行动模式,普罗普的功能项的说法“企图深入到故事叙述的较为抽象的‘类’和‘质’的层面”,⑨着眼于民间故事的基本成分和这些成分彼此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同整体的关系,对体现在民间故事中的逻辑结构进行研究。结构主义者布洛蒙说:“(1)要具备关联结构各个层面的叙述信息;(2)某些叙述结构层面必须通过合并或归纳更小的叙事单位而联合起来,这些更小的叙事单位我们可以称之为‘母题’。”⑩卡勒也认为,母题“意指通过说明文本的结构单元之并非随意紊乱的、而是可以按我们所命名的功能术语加以理解,从而证明这些结构单元的确属作品结构的一部分的过程”。(11)新批评派的韦勒克说:“我们所说的小说的‘构成’,俄国人和德国人就称为‘母题形成’(motivation)。这一术语很值得英语吸收采用,它的价值正好在于它既指结构的或叙述的构成,同时又指心理的、社会的或哲学的理论的内在结构,这些理论探讨人所以有所行动的原因,最终来看,是些关于因果关系的理论。”(12)可见,在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新批评那里,母题既是情节单元,最小的叙事单位,更是结构与功能要素,是叙事过程中通过各种不同关系组合所呈现出来的统一性。 普罗普关于功能项的研究反过来对民俗学、民间故事的母题研究影响很大。特别是20世纪中期以后,汤普森把民间故事的类型与母题既加以关联,又适当区分。他认为,“一种类型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组成它的可以仅仅是一个母题,也可以是几个母题……一个母题是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要如此它就必须具有某种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13)这说明民间故事的母题与叙事结构有关,既是最小成分,也包括叙事动力。他把民间故事分为死亡、考验、性、奇迹、动物、命运、诡计、报答与惩罚等母题,其中帮助人的动物相当于最小的成分,考验、转世、守信与欺骗、变形与除邪等又相当于叙事动力。其后,美国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北美印第安人民间故事的结构形态学》研究了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故事,认为普罗普所说的“功能项”相当于母题,进而认为民间故事可以定义为一系列母题的连续,指出一些较长的民间故事通常是由缺乏、缺乏的结束、禁令、违禁、后果、试图逃避后果六个母题组合而成的,从中可以识别出清晰的结构模式。(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