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耶鲁学派有关“文学”的众多精妙比喻①中挑选出一个最充分、最恰当地暗示了文本的错综交织状况这一特征的隐喻,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布鲁姆对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所作的如下评论:“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再加上一个迷宫,你就拥有他的世界了。”②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要将这里的“他”扩展为所有伟大作家的伟大创作或全部文学作品:文学就是一面想象的镜子映照出的一个百科全书般的迷宫。每一个方面、每一个层面都充满了双(多)重性力量的交叉冲突和奇特融合。 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耶鲁学派文论家们几乎都持一种双重性的文学观。这一双重性的文学观,用时髦些的、理论性的术语来表达,即文学(文本)是一种使无数意义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话语触媒。然而,由于耶鲁文论家们大都是通过隐喻或修辞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文学观念的,因此,学界在梳理他们的文学观念时,就常常被这一修辞性的表象所蒙蔽。通常的办法是将它们视为是一种“修辞性”的文学观。然而,“修辞”不过是一切言说的根本属性而已,用它来命名一种文学观念,要么犯了范畴谬误,要么就是同义反复。因此,要真正把握和领会耶鲁学派的文学观念,就需重新梳理、另寻方法。 学界通常认为,耶鲁学派的“新”文学观,发端于对新批评文学观局限的反思和批判。这样的说法大体不错,但这样的思路很容易落入“文论史研究”的套路或樊篱,从而先入为主地、画地为牢地认为,耶鲁学派文论家也是在“文学理论”的范围内思考问题的。这样,人们就很难领会到,现象学思路、存在论眼光和现代修辞学意识,为何对耶鲁学派文学观念的生成发挥了重要的影响,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换句话说,就是耶鲁学派对新批评的反思和批判,是从思想史的高度着眼的,而不是从文论史的层面入手的。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准确地说,耶鲁学派的“新”文学观,发端于对传统的同质性文学观念的反思和批判。比如,早在《形式主义批评的终结》(1956)一文中,后来的耶鲁学派的领头羊德曼对新批评的批判,就已经深深地浸透了现象学的思路和意识。在该文中,德曼指出,对于新批评的创始人瑞恰兹(I.A.Richards)来讲,“批评的任务就在于正确地理解指意价值或作品的意义,即正确地理解在作者的原初经验和他的表达交流之间的精确的符合一致。对于作者来讲,精雕细琢的辛劳就在于结撰一个与其初始经验尽可能紧密一致的语言组织”。③根据这一看法,一首诗就是“由经验的簇丛组成的系列经验”。 然而,在已经溢出了新批评传统的德曼看来,这一“诗的外表形式由普通感觉所主宰”的理论隐含了极成问题的本体论预设。“其中最基本的,毫无疑问,就是语言、诗或其他概念能够言说任何经验,不管它属于哪一类,甚至一个单纯的知觉。”④这一本体论预设盲视在如下一系列要素之间的大量困难。这些要素包括:对对象的知觉意识、对这一意识的经验、对这一经验的言说,或在艺术中,这一经验的形式,等等。 事实上,由于在先被给予和出现在批评家面前的,不是作者的反思经验和内容,而是代替它出场的语言织体或结构;因此,批评家的任务,除了要关注符号的指意,更主要的,是要关注诗的结构。还要理论上讲,“一个结构形式的理论是完全不同于一个指意形式的理论的”。因为“语言不只是两个主体之间的中介,而且还是存在和不存在的中介。批评的问题也不只是去发现形式所指的经验,而是去发现它如何构成了一个世界、一个存在的总体,没有它也就没有经验。它不再是一个模仿的问题,而是一个创造的问题;不再是一个交流的问题,而是一个参与的问题。当这一形式成为一个旨在寻找他的知觉经验的陈述的第三者思考的对象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说,这一进入语言的最新冒险已经离原初的经验十分遥远。”⑤德曼认为,瑞恰兹和形式主义者的失察在于,他们假定了符号与所指、符号所指与意识的完美连接,假定了诗歌是连续的经验的统一,假定了形式是透明的,假定了文本是被很好地定义了的同一体。若将形式主义的这一系列假定放到整个西方批评史的背景中,不难发现,它不过是西方传统的同一性文学观的种种形而上学预设在现代的变体。⑥ 如所周知,尽管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起源很晚,⑦但早在柏拉图时代,西方思想史就为好的文章或“文学”文本确立了如下几个基本的评价标准:首先,好的文章总是好的摹仿,不管它摹仿的是行动还是相型;其次,好的文章总是有好的形式,即好的开头、中段和结尾;第三,好的文章总是有好的效果,不管它取悦的是观众还是神明。这些好的标准的核心,就是认为一篇好的文章总是一个有着自身同一性、统一性和独特性的生命体。不管是署名的,还是匿名的(或佚名的),它总有一个好的“父亲”,文本的同一性、独特性和完整性的赋予者。是他把文章的每一个成分安排妥当,并保证文章的“意义”不被误解、扭曲。要实现这一好的标准,最好的办法,就是文章的“父亲”必须保证自己亲自在场,并将文章写到听众(观众、读者)的心灵里。然而,这样一种看似合理的要求其实隐含了如下一系列信仰、假定或预设:即(最高)意义总是(会)在场的、意义自身是一个完满的(连续的)统一体、意识和意义之间具有透明的对应性、语言(或符号)将这一对应性完美地连接在一起、意识和意识(应该)可以绝对同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