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吕克·马里翁(Jean-Luc Marion)是当今法国新现象学的领军人物,最著名的现象学家、哲学史家和神学家之一。1970年代,马里翁凭借出色的笛卡尔研究开始在法国获得卓越的学术声名,在此之后,他又对诸多现象学和神学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发表了一系列开创性著作。在这些著作中,马里翁一方面试图利用现象学方法来探讨神学问题,并借用神学资源推动现象学向新的可能性迈进,在客观上推动了现象学的神学转向,促进了现象学在法国的再次复兴;另一方面,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阅读以及对其内在张力的揭示,激活了传统现象学和神学问题的新的可能性。 在马里翁对现象学、神学、哲学史等诸多领域问题的研究中,图像(l'imame)问题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马里翁从其独特的理论视角出发,以电视图像为例对当代社会的图像神话进行了深入分析和批判,揭示了其内在的运作逻辑、效应和实质,并讨论了超越这种图像逻辑的内在可能性。 一、当代社会的图像解放和图像神话 在具体讨论马里翁的分析和批判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这种分析和批判所应对的话题做一个简单介绍。在其专论图像的重要论文《西罗亚的盲人》(“L' Aveugle à Siloé”)中,马里翁指出,当代社会使得图像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此相应,当代社会还诞生了一种图像神话。② 在当代社会中,随着图像生产、处理、传播等技术的日益进步,尤其是电视、电脑、互联网、智能手机等的出现和广泛使用,图像突破原有的限制,进入了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充斥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和瞬间。也就是说,当代社会的技术进步促成了图像的解放。对于这种解放,马里翁从图像与正本(l’original)的关联出发进行了阐释,他指出,当代社会的图像解放在于图像“摆脱一切正本而得到解放;图像自在自为地具有价值”③。在其传统运作(fonctionner)中,图像总是指涉向某个正本,它是对正本的模仿,它从正本那里获得自身的价值,总而言之,它依照与正本的关联而运作起自身。例如,柏拉图就曾明确指出,画家绘制的图像只是一种模仿,它就其自身而言并不具有真理性,而只能从理念那里分有真理。④与这种传统运作相反,在当代社会中,获得解放的图像则不再依据与正本的关联而运作起自身。一方面,它既不源于、也不回归自身之外的任何正本,更具体地说,它封闭对自身之外的任何正本的指涉,并在这种封闭的基础上篡夺了正本的地位,进而使得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正本;另一方面,它不再依据自身之外的正本而获得自身价值,而是自身赋予自身价值。马里翁讲道,在摆脱了正本的情况下,图像就成为了自由且自治的,它自我生产、繁殖、扩张,进而渗透进个体与社会的各个层面。
让-吕克·马里翁(Jean-Luc Marion) 与图像的解放和自治相应,当代社会还塑造了一种关于图像的神话,即认为图像能够“促进自由、平等、博爱”⑤。根据马里翁的讨论,我们可以从如下几个层面来理解这种神话:首先,图像将知识、信息、艺术甚至神圣事物等都公开显示出来,使得它们不再因社会地位、空间、时间等的限制而不可通达;其次,图像能够通过其提供的知识、信息等来培养和提升每个人的素养;再次,图像还能够为所有人提供娱乐,公开显示并满足他们的各种欲望;最后,图像还能够将那些远离我们的人显示给我们,让我们关注到他们的境遇,关爱他们,进而加强所有人的关联和沟通。马里翁讲道,关于图像的这种当代神话促使人们推动着图像的解放,进而使得我们进入到一个历史的视听时代(l’époque audio-visuelle de l'histoire)。 那么当代社会的图像是依据怎样的运作逻辑摆脱正本获得解放,进而成为自治的图像呢?这种解放及其背后的图像神话具有怎样的效应呢?它们就其实质而言到底是什么呢?下面我们就来分别讨论。 二、自治图像的偶像逻辑 我们首先来看自治图像的运作逻辑。在马里翁看来,当代社会的图像解放在电视图像那里得到典范性的呈现,因此,他以电视图像为例,对自治图像的运作逻辑进行了具体分析。 马里翁指出,与传统图像⑥相比,电视图像采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产方式,并凭借这种方式摆脱了作为正本的实在世界。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指出,时间和空间这两种感性形式既是现象世界(实在性的经验世界)的两个可能性条件,也是我们对现象世界进行经验的可能性条件。⑦然而,与康德所指明的可能性相反,电视图像在生产方式上正是通过对时间和空间两种形式的独特运用,篡夺了作为正本的经验世界的实在性,封闭了向作为正本的经验世界的指涉,进而使得这个正本成为不可经验的。如何来理解这一点呢? 首先,我们来看电视图像对时间形式的运用。马里翁讲道,“在电视序列中,图像(作为公开承认的虚构)与实在性之间的首要停顿——再现的时间已经消失”⑧。在经验世界中,时间是持续流动而不间断的,是无限制的,这种不间断的、无限制的时间标志着我们经验世界的实在性。与实在性的经验世界的这种无限制时间相对,传统图像所显现的世界则总是具有一定的时间限制,例如,某场戏剧表演不可能无限期地持续下去,而是必须在一定时间内结束。传统图像的这种被限制的时间就是再现的时间,它标志着图像所显现的世界的非实在性,进而标志着图像的非实在性。在马里翁看来,一方面,图像和作为正本的实在世界在时间形式上的差异,使得两者被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图像的再现的时间形式的限制性使得我们不能一直停驻于图像,而是在其结束时离开它,回到作为正本的实在世界,也就是说,再现的时间总是保留着从图像指涉向作为正本的实在世界的可能性。然而,在电视图像中,图像与作为正本的实在世界的这种时间差异消失了。在电视图像中不再有时间的限制,电视节目总是在不间断地传送图像,它覆盖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刻,也就是说,电视图像中的时间也如实在世界的时间一样,是持续流动而永不停歇的。在这里,电视图像盗用了实在性的时间,我们再也无法区分图像的时间和实在性的时间,从而无法区分非实在性和实在性。因此,马里翁讲道,通过这种对时间形式的盗用,“电视就坦白了它的本质目标:在复制或者毋宁说是直接生产世界的现实性的过程中占有世界的现实性。”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