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关键词,也是六朝文论中的基本概念与范畴。在后世变化出意象、意境等范畴,而“意”作为基本概念与元范畴反而受到冷落。这种现象在最近学术界关于意境、意象的讨论与热议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实际上,“意”不仅在先秦汉魏六朝哲学与文论的单独蕴涵与价值得到继续拓展,而且在隋唐之后,仍然呈现出强劲的发展趋势,在明清时代的诗学经典《姜斋诗话》与《原诗》中,“意”成为这些典籍的基本范畴与理论话语形态,与当时存在的意象等范畴并驾齐驱,争相辉映。然而,在近年来的相关论著中,意象、意境、境界等范畴因受到西方文艺学的影响,“意”作为元范畴的蕴涵被遮蔽。本文有鉴于此,拟就六朝时代的“意”概念作一些辨正。 一、言意说与玄远人格的融合 “意”概念在先秦时代,往往与言意关系的论辩相关联,汉魏以来的言意学说变化的特点乃是受到当时人文思潮的影响,从思辨领域走向人生活动,与士人的生命活动相融合,这是言意理论由哲学思想融入文学与美学领域的重要前提。 在先秦时代的儒家经典与道家经典《庄子》中,已经出现了对于言意关系的讨论,这是后来意象学说的源头。在老庄等古代哲人看来,思维与存在既是同一的,又是矛盾的,是对立的统一。人们可以认识事物,但那只是表象,其中的真谛却是无法把握的,他们认为人的语言只能触及事物的表面,而事物内在的本体是无法知晓,需要主体精神的冥会。《庄子·天道篇》指出:“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①《庄子·秋水篇》中又云:“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②庄子强调人们看重语言的表述,但恰恰是语言,只能引导人们去观察事物的表象,而事物的精神实质却是需要意致即精神的领悟,这是语言无能为力的。庄子重意说的另一层含义,则是将言意理论指向人生境界。《庄子》杂篇中的《让王》记载:“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③这里的心意自得,显然又是指那种个体精神的解放与自由。作为一名特立独行的狂狷士人,庄周不受权贵的待见,司马迁说他“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因而他渴盼知音,而惠施等人虽然可以讨论知鱼之乐,辩于濠梁之上,但是其人格却受到庄子鄙视,所以《庄子·外物篇》云:“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④庄子《徐无鬼》中强调匠石与郢人的配合才能成就奇迹。这种郢人心态,影响到魏晋时的嵇康。先秦言意理论的另一支,是儒家六经之首的《周易》中言意象三者之间的论述。《周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⑤孔子阐述了书本与人的认识关系,他提出书本的语言是无法完全表述人的意思的,然而圣人的思想又不得不用语言来表示,这样看来,圣人的思想岂不是无法传述的。孔子同时又提出一个反题,圣人立象尽意,用卦象来表现事物的变化,用系辞来传达相关的意思。这样,孔子实际上揭示了一个两难的问题,尽管言不尽意,但人类又不得不用语言来表达意义,而文学创作往往游离于二者之间,在言意之间寻求奇思妙语,构建文学意象。 三国时魏国年轻玄学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提出:“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⑥王弼与前人相比,强调了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对立关系,强调意的获得必须突破语言的障碍,他在言意关系上,更加具有革命性与创新性,陶渊明《饮酒》诗中吟咏“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与王弼这种革命性的言意理论有着直接的关系。魏晋文人的言意思维理论,受到王弼玄学主导下的这种学说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汉魏以来,对于玄远之境的探寻借助于老庄与道教思潮,成为社会心理,影响到意蕴的人格化与审美化,推动意象学说的变迁。而这种思潮的代表人物,便是嵇康、阮籍得意忘言理念的人格化。在先秦言意理论中,“意”大都是指宇宙与社会之道,往往与思辨哲学相联系,到了魏晋时代,则与士大夫的立身行事相融合。其中“言”是指外在的行事方式,而“意”则是指人生的理想之境,这种境界的获得则是遗形得神、得意忘言。所以外在的行事方式往往是任诞放荡,内里的人生追求却殊途同归。《晋书·嵇康传》记载:“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竹林七贤的神交,得意而忘言,嵇康曾经在山泽中采药,“会其得意,忽焉忘反”,这里的得意,也就是通过采药,获得游仙之极致,樵夫遇之咸以为神。嵇康的这种人生境界,通过得意的哲学启发而获得引导。他与友人向秀辩论养生问题,也是在这种人生哲学指引下产生的。嵇康在《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中强调:“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甽亩,被褐啜菽,岂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⑦嵇康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于获得富贵利禄,而在于意足,亦即自我价值的实现,如果意足,则躬耕田野,也心满意足,如果不能意足,则虽富有天下也不足为道。意足也就是得意的意思,嵇康在这篇驳斥向秀的文章中指出:“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顾也;以恬澹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⑧“得意”在这里,成为嵇康所向往的人生理想与审美境界,他的音乐思想中也贯穿了这一理念。 嵇康的这一思想,在他的好友阮籍身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晋书·阮籍传》记载:“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阮籍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任诞不群,在酒与音乐的刺激下,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尽管别人多谓之痴,但他任真自得的生活态度,被后人誉为魏晋风度的楷模。曹魏嵇叔良在《魏散骑常侍步兵校尉东平相阮嗣宗碑》中赞叹:“先生承命世之美,希达节之度。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穷理尽性,研几于幽明之极。和光同略,群生莫能属也;确不可拔,当涂莫能贵也。”⑨这里指出阮籍的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感悟人生之真谛,不落俗套,确不可拔。他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七贤之一,更任诞不经,放荡不羁。《晋书·阮咸传》记载:“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虽处世不交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酣宴而已。与从子修特相善,每以得意为欢。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圆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⑩阮咸善音乐,在音律上造诣极深,他与侄子阮修每以得意为欢,到了荒唐的地步,竟与猪一起狂饮!这里的得意,显然已经脱离了言意之辨的原意,而成为一种行为艺术,通向后世的狂禅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