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本雅明《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发表之前,瓦莱里已在《无处不在的攻占》一文中,讨论了新的技术对整个艺术领域可能带来的深远影响。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艺术作品的可复制性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无处不在,并改变了艺术作品本身的地位。也就是说,艺术作品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它们,例如唱片、广播等,可以把音乐传遍全世界。瓦莱里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技术还远没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互联网也是他无法想象的,但他坚信“一切都将发生”。 若从瓦莱里所说的时间算起,这100多年里的变化,确实可用“天翻地覆”来形容。我们早已身处信息时代,信息革命早将我们裹挟其中,甚至不由自主。新世纪以来信息技术突飞猛进,我们已经生活在手机时代。早上起来先看手机,晚上拿着手机入眠,这或许就是当代媒介化生存的缩影。当今的新媒介首先显示出技术为王的特色,网络媒介和数码技术不但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新技术和新媒介更是改变了人们的审美感受、感觉习惯和想象力,这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得19世纪以降的文学分层更为突出和复杂,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经典”和“必读”。尤其在当前这个图像僭越文字的时代,在这个毫无贵族气的时代,图像正在不断征服文字。对于视频媒介主导的文化的感受方式,自然有别于文字主宰的文化。屏幕阅读的明显缺陷(粗线条、浮躁性、跳跃性等),侵蚀着文学这一语言艺术的基石。 媒介化生存成为当代生活方式的激进化常态,由此形塑的生活经验变得瞬息万变、零散混杂。可以说,新媒介成为人们身体的再延伸、精神的新载体。在这种语境下,如何重新理解经典研究尤其是文学经典研究的当代性,成为新的学术挑战。文学经典是否因为这种媒介化的生存方式而远离人们的精神生活?如何通过创造性的研究连接经典与当下生存经验,也即激活经典的当代内涵与意义,使之成为再造人类自我理解和伦理诉求的永恒精神资源?这些极为重要的问题,不仅是当前激活文学教育当代价值的题中之义,也是重塑文学研究当代活力的关键所在。 北京师范大学主办的“新时代中国语言文学的创新与发展”长江学者论坛,是近年来中国语言文学学科高层次人才最集中、学科领域最齐全的一次盛会。借这次大会之机,我们邀请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和美学等研究领域的学者,举办“媒介化生存与(文学)经典研究的当代性”专题论坛,就上述话题展开“长江学者七人谈”,力图展现一场跨专业的对话和交流,现将学者们的观点呈现于此,与读者分享。 ——特约主持人 方维规,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预流与逆时:对新媒介视域下文学经典研究与传播问题的检讨 左东岭 本文题目里的“预流”来自陈寅恪先生的说法。“预流”就是赶上时代,赶上时代学术的发展。一个人如果只关心自己的学术,保守封闭,不了解学术的进展,不知道学界的状况,就做不出有价值的学问来。“逆时”则是从章学诚《文史通义》中截取的一个词。章学诚是这样说的:“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挽救,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挽救,必逆于时趋。”意思是说,凡是学术上形成了一种风潮的时候,就一定存在问题。如果不从风潮中检讨出问题,光跟着这个风潮凑热闹,是做不出学术成就的。章学诚在乾嘉学盛行的时代提出这个观点是为了检讨乾嘉学的问题。他认为功力与学问不一样,他将所有乾嘉学的名物考证和文献整理都称为功力,认为这些是下功夫都能做到的;而学问是继往开来、启人心智的,能给人以启发,教人如何做人、如何把握历史发展大势、如何治理国家、如何造福百姓。当时章学诚很受排挤,大家都看不上他,觉得他没什么学问,但其实章学诚方志研究做得非常好。我截取了这样一个题目来概括本文的意思,就是说当一个新事物出现的时候,既要了解它,跟上时代的发展,同时又要不断进行检讨反思,以免出现盲从的弊端。 我们生存在一个新媒介的时代,每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受影响。对于新媒介,一开始我是被普及的。我最早接触新媒介是在1998年,当时有一位尹小林,本来是搞理工科的,但一心迷上了数据库和电子文献,而他做的第一个产品,就是1998年在学界很流行的“国学宝典”。后来他连续做了很多数据库,又办了国学网。国学网大概是全球点击量最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网站,很多人通过国学网了解中国的经典。现在他在做四库全书自动标点系统,据说保证错误率在万分之一以下,而以前我们人工标点古典作品,也没法保证错误率在万分之一以下。如果做出了自动标点系统,繁杂的整理工作会变得轻而易举。现在我们还开办了一个交叉学科的专业——电子文献学,培养新的了解电子文献数据库的复合型人才。所以,我们每个人在研究的过程中,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新媒介的影响。现在我研究作品时遇到疑难字,再也不查字典了,上网搜一搜,既有注音又有解释,很清楚。只有在有疑问的时候,才去翻那些大型的工具书。比如《经籍纂诂》《说文解字》《汉语大词典》《辞源》等。另外,现在检索文献非常方便,以前都说谁的书多、卡片多,好像学问就更大一些,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尹小林给我安装了一个“国学电子库”,包括《文渊阁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四库未收丛书》等许多古代文献。我现在无论到哪里去,都带着这个装了大型电子文献数据库的电脑,一个大图书馆就背在我身上,不仅资料丰富,而且检索、下载方便。此外,我们现在的研究技术也比以前先进得多,速度也快得多。比如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还是手写,我后来称之为“刀耕火种”,二三十万字我抄了两遍,抄得手腕疼。现在再也不需要修改、抄写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