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8)-001-09 DOI:10.13399/j.cnki.zgwxyj.2018.04.001 在早期论拟像的探索中,福柯将尼采的“永恒回归”思想、克罗索夫斯基的“拟像”理论相互交织、相互融合,渐渐地又融入了一股德勒兹式的暖流,催化着福柯的哲学世界绽放出艳丽的拟像之花。及至1970年发表针对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和《意义的逻辑》的书评《哲学剧场》(Theatrum philosophicum),福柯洞察到德勒兹基于哲学史所进行的开创性工作——概念的同一性被拒绝,知觉的相似性被摒弃,黑格尔及其辨证法被抛弃,最终整个表征哲学被无情地解体。不过福柯戴着德勒兹的“思想面具”阐发自己的哲学,呈现出与德勒兹有所不同的哲学面向,他基于从意义—事件到幻像—事件的思考路径提出了幻像的形而上学,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像论和拟像理论。 一、哲学剧场的前奏 在《哲学剧场》之前,福柯曾写过一篇评论《差异与重复》的短文《阿里阿德涅迷失了》(Ariane s'est pendue,1969),高度评价了《差异与重复》是一个“奇妙的剧场”(
merveilleux),哲学人物以喜剧、悲剧、正剧的方式轮番登场(佩吉—祁克果—尼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邓·司各脱;黑格尔—荷尔德林),他们扮演着不同的哲学角色,“有时以喜剧的方式远离他们所承载的、却不甚了解的、阴暗的深度,有时以正剧的方式靠近(这就是充满智慧的、有点儿自命不凡的柏拉图,他驱逐粗劣的拟像,驱散低劣的影像,排除闪闪发光的、祈求独一无二的原型的表象:这种本身是好的、善的理念;还有另一个柏拉图,他几乎惊慌失措,他在阴影里不知道如何区分苏格拉底与发出阵阵冷笑的智术师)”①,由之构建了人物迥异的、精彩纷呈的“哲学剧场”。柏拉图以正剧的方式出现在福柯与德勒兹所构建的哲学剧场上,不过柏拉图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哲学角色,一方面他自命不凡,正如驱逐悲剧诗人一样驱逐影像、拟像、幻像与表象,追求超越的、形而上的理念;另一方面他又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区分苏格拉底与智术师,无法区分辩证法与诡辩术。 在福柯看来,如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所经历的三个时刻一样,西方哲学也经历了哲学剧情的“突转”与“发现”:第一个时刻是符号的狡诈性期待,主体和再现的王位遭到削弱,从那意欲统治统一性、类比、相似、非—矛盾和化约差异为否定的西方哲学中传出了歧异的阵阵爆裂声,阵阵水滴流淌过莱布尼茨的“有纹理的大理石”②,时间的裂痕划伤了康德式的主体;突然出现中断,德勒兹呈现了差异的神妙跛行,思想得以形成的影像(image)的面纱被撕裂,良识(bon sens)与共识(sens commun)遭到质疑,如若从这一将思想与主体得以相连的影像中获得解放,思想就会呈现出错误、矛盾,清晰的理念与晦暗的理念闪闪发光,划出了道道纹痕,良识反对正统观念,共识出现张力,愚笨所导致的错误充斥着想象,光亮与清楚处于晦暗与清晰之间,出现了启蒙价值的“这一巨大颠倒”(ce grand renversement),“思想不再是一种对那些被充分固定在启蒙价值的同一性之中的明亮形式的开放性凝视;思想是姿态、跳跃、舞蹈、极端的误入歧途、被绷紧的晦涩不明”③,终结了表征哲学,开启了差异哲学;由之出现了第三个时刻,也就是漂泊的时刻,在被戴上王冠的无政府主义的昏暗节日中漂泊流浪,由之差异与重复得以被思考,它们相互作用、相互嬉戏,不必追问何者与何者的差异,也不必追问何者的重复,而是通过思考相似、类比或同一性来掩饰差异与差异的差异,思考重复,却没有任何起源,亦没有同一事物的复现,亚里士多德与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与矛盾哲学遭到拒绝,笛卡尔和胡塞尔的意识哲学遭到了拒斥,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的“相同”的伟大形态也被摒弃,“这就是为了思考和爱而使那自尼采以来在我们的世界中低声嗥叫的东西获得解放,不顺从的差异与无起源的重复搅动着我们旧有的死火山,它们使马拉美以来的文学熠熠生辉,它们使绘画空间(Rothko的分割、Noland的条纹、沃霍尔的被修改的重复)出现裂痕,而且予以强化,它们最终中断了自Webern以来的音乐的固定发展路线,宣告了我们的世界的历史性断裂”④。 虽是评论德勒兹的《差异与重复》,但我们从中却听到了福柯自己的哲学声音,他从德勒兹对西方哲学的思考中探索自己的哲学方向,他尝试着与《词与物》所阐述的西方思想文化的知识型演变进行融合,开始将差异与重复的观念融入他的思考,于是就有了《这不是一只烟斗》(增订版)以差异与重复的视角来阐述“相似”(ressemblance)与“拟似”(similitude),把德勒兹的差异哲学化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从德勒兹与加塔利的生成概念来看,福柯的哲学与德勒兹的哲学就像黄蜂与兰花一样,经过相互对视、相互借鉴、相互阐发、相互吸纳而生成新的可能性。德勒兹曾在《差异与重复》中谈到思想学习的问题:“我们与那对我们说‘像我一样做’的人一起学不到任何东西,我们唯一的导师是那些对我们说‘与我一起做’的人。”⑤福柯深谙这一点的奥妙,他与德勒兹一起做哲学,一起在思想的平面上跳跃、共舞,不断地深入到德勒兹哲学的内部进行挖掘,他重复或评论德勒兹的哲学,并使之与自己的思考发生差异化运动,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一运动,感受到他的阐发可能会背离德勒兹的思想⑥,《哲学剧场》清晰地呈现了福柯哲学与德勒兹哲学的这一差异化运动。因而在《阿里阿德涅迷失了》一文中,福柯通过改写提修斯、阿里阿德涅与狄奥尼索斯的关系尝试着重写西方思想史,提出了“剧场—哲学”(philosophie-
)。“有小说—哲学(philosophie-roman)(黑格尔、萨特),有沉思—哲学(philosophie-méditation)(笛卡尔、海德格尔)。以后就是在查拉图斯特拉之后的剧场—哲学,没有对剧场的反思,没有承载意义的剧场。但是哲学变成场景、人物、符号、对独特的与从未重现的事件的重复。”⑦按照这一思考路径,福柯撰写了《阿里阿德涅迷失了》,尔后他又撰写《哲学剧场》来评论《差异与重复》和《意义的逻辑》,将“剧场—哲学”的思想演绎得淋漓尽致,出现了另一个“德勒兹”,生成了另一个“福柯”。 二、哲学剧场:幻像的哲学 不过到了《哲学剧场》,场景、人物、符号与事件都发生了改变,哲学人物主要是颠倒柏拉图主义的智术师、犬儒派、伊壁鸠鲁学派、斯多葛派,他们反对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辩证法、意识哲学和存在(
)思想。在这一剧场上,柏拉图毫无疑问是反面角色的核心主角,之后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笛卡尔和海德格尔或隐或现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呈现出柏拉图主义的不同侧面。德勒兹的颠倒柏拉图主义是福柯展开论述的起点,也是福柯进行反柏拉图主义的起点,而拟像、幻像与事件(événement)则成为他贯穿整个剧情的核心关键词,对于理解“剧场—哲学”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哲学剧场》中,福柯的反柏拉图主义立场极为明确,他以反柏拉图主义的姿态来对德勒兹的颠倒柏拉图主义进行再阐释,并把后者作为反柏拉图主义的一种来审视。作为西方哲学的奠基人,柏拉图创建了哲学的范式,是后世哲学家无法忍受但又无法绕开的幽灵性存在,持续引发了强烈的阉割情结和影响焦虑。柏拉图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隐含着吵吵闹闹的嘲讽声,在《智术师》结尾之处,智术师们热烈讨论着新生的柏拉图主义,通过他们的语词游戏对柏拉图主义进行冷嘲热讽,充满了反对之声。德勒兹在《柏拉图与拟像》一文中曾对这一场景进行分析,他发现智术师竟然把我们带到了一种不再能区分智术师与苏格拉底的境地,柏拉图似乎成为指出“颠倒柏拉图主义”的始作俑者。⑧福柯亦从这一点出发来谈德勒兹的“颠倒柏拉图主义”,询问着颠倒柏拉图主义之于哲学的意义。“颠倒柏拉图主义:没有尝试这么做的哲学是什么样子?而且如果在极端情况下,哲学不管怎样都被定义为颠倒柏拉图主义的整个事业,那会是什么样子?那么哲学肇始于亚里士多德,不对,哲学应肇始于柏拉图,肇始于《智术师》的结尾,其中把苏格拉底从狡猾的摹仿者中区分开来已然不再可能;哲学肇始于智术师们自己,他们激烈地围绕着新生的柏拉图主义吵闹,通过玩弄语词游戏来嘲讽柏拉图主义的宏大未来。”⑨福柯沿着德勒兹提出的“颠倒柏拉图主义”继续前行,他从哲学的发端之处开启了反柏拉图主义的事业,探讨各种哲学在“柏拉图主义的系列”(série platonicienne)之中如何保持它们与柏拉图主义之间的差异,在何种效果下和在何种方式下保持它们与柏拉图主义的歧异运动,由之一种哲学有些像通过匮乏的效果来区分幻像的方式被辨别,一种哲学通史得以呈现,它就是“柏拉图主义的幻像学(fantasmatique platonicienne),而非各种体系的结构”⑩,因而福柯开始深入到柏拉图主义的内部进行反柏拉图主义的事业,探讨着“柏拉图主义的幻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