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文艺理论体系中,某些概念、范畴由于缺乏科学性,常令人深受困扰,依违两难,所谓“创作方法”,就是突出的一例,按通常解释:“创作方法”是指作家处理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时所遵循的原则和方法,然而这样的界说,其实并没有、也不可能把问题解释清楚。 近来有对现实主义的倡导,要求文学贴近时代,贴近人民,关注现实人生,突出理性批判精神。就个人态度和情趣论,我对此深表拥护和赞成,但问题是:一,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仅目前就被划分为多种:传统(古典)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象征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语言现实主义,等等,它们的思想和艺术品格,并不都与、甚至大多不与以上要求相符合,那么我们对于现实主义的倡导,究竟是以哪一种为目标呢?二,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其基本内涵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具体地反映生活。而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等等,都是后来引申和附加的涵义,毫无疑问,《苍天在上》、《分享艰难》、《乡村豪门》、《天缺一角》、《大厂》、《九月还乡》等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并且构成了“现实主义冲击波”;但是,一些与此大异其趣的“边缘化”,(“个人化”)写作文本,如《一个人的战争》、《私人生活》、《我爱美元》等等,不也符合现实主义的基本内涵吗?它们着眼于以书写者自身为主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事件,着力于个人隐私的呈示和本能欲望的表达,其艺术表现方法,还特别注重如实的记载、赤裸裸的袒露,在个人小天地、小悲欢的范围内,同样也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具体地反映生活的。因此,连同前几年以调侃崇高、亵渎神圣、消解意识形态中心话语为特征的王朔小说,仅就“创作方法”而言,如果不是现实主义,又是什么主义呢?显然,仅靠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并不能将“现实主义冲击波”与“边缘化”写作区别开来,因而对于现实主义的倡导,是否真正具有理论的说服力、号召力、也就令人怀疑。 难怪,近来有论者提出了“现实主义重构论”,以对现实主义这一概念赋予新内涵;也有论者鉴于“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在理论上一直未搞清楚”,索性宣布要“告别现实主义”。这些,其实都表明“创作方法”这一范畴由于缺乏科学性,而导致了其合法性的动摇。 “创作方法”内涵的模糊含混,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1830年,歌德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首先提出了“创作方法”这一范畴。可惜,他没有对其内涵作出严格的界定,尤其将“创作方法”既称为“方法”,又称为“原则”,令人颇感迷惘和困惑。 后来对于“创作方法”的使用,更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概念游戏之中,如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就曾经被泛化,连巴尔扎克都被划入了浪漫主义的范围,司汤达也自称“狂热的浪漫主义者”;而著名的意象派诗人休姆、象征派诗人艾略特,则以古典主义者自居,后来又出现了现实主义的膨胀和泛滥,有布莱希特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的广阔性和多样性”,阿拉贡的“开放现实主义”,加罗蒂的“无边现实主义”,马尔科夫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开放体系”,等等,各种“创作方法”、风格流派的特点都被包容进去,现实主义成了一个“筐”。 “创作方法”在使用中的最大弊端,是被视为一种“原则”或“精神”,其消极性的后果,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创作方法”被高度政治化、意识形态化了,即不仅被片面地强调了与世界观之间的对应与制约的关系,而且被引申为作家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的选择,如“辩证唯物主义的创作方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及“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便都曾成为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标志,甚至在三十年代德国左翼文学界,是否坚持现实主义,竟被看成了是否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和支持反法西斯人民阵线的严峻政治斗争,基于此,“创作方法”的美学内涵自然也就被摒弃,从而难以对文艺现象进行审美的描述和分析。 二、“创作方法”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被搞乱了。一种很有代表性的观点是,现实是艺术的本原,艺术是现实的反映,因而“作为对于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的哲学概括”,只有现实主义的“原则”或“精神”,才是“唯一正确的艺术哲学”,才有“永恒真理的价值”。这里,显然是把艺术应以现实为源泉、为基础这一正确命题,与“创作方法”等同起来了,结果所谓“原则”或“精神”,就只能有一个现实主义。作为弥补,又提出“多样的创作方法”在现实主义旗帜之下“统一”起来,于是又有了以现实主义“原则”或“精神”为统率为指导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以及现代主义等多种“创作方法”,甚至现代主义中的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竟也被直接以现实主义冠之,归到了这种“原则”或“精神”的麾下。显而易见,在逻辑关系上,这里陷入了一片混乱。 早在八十年代初,我国就有论者质疑:“‘创作方法’是一个科学的概念吗?”后来又有不少论者发表意见,认为“创作方法”是个含混不清,大而无当的范畴,应予摒弃。的确,一个概念或范畴,如果可以应用于一切现象,而又对一切现象都不能作出有用的说明,而且可以随意解释和引申其涵义,那么它的特指性就会消失,它的意义和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