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荣格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是明显的,他的主要概念:“集体无意识”与“原型”,渗透进了广泛的领域,特别是前一概念,更是成为了当代文学创作与评论、文学史、哲学史、社会学、民俗学等众多领域都加以采用的基础性概念,依这一趋势发展下去,这一概念有可能成为新时期文化—学术建构的框性概念。然而,十分遗憾的是,甚少有人对这两个概念在荣格理论中的真实含义及其正确性作过认真的探讨。其实,不仅是对荣格,在长期的思想饥渴以后,我们对于东渐的西潮,有一种迫不急待加以吸收的需要,并且,由于对西方学术思想的隔膜及本世纪西方学术思想本身纵横交织的复杂性,我们一时确也难以对其中一些比较复杂的理论及概念,有一个真切的认识。但是,中国文化—学术的新的构建,虽然必然地要引进国外新的理论和概念,却不能以一种不明庐山真面目的态度来加以采用。对于新时期以来进入我国的西方学术理论及其概念,加以认真的别择,无疑是建设我国新的文化、学术体系的前提。我们这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伟大的文明古国,在一个新的时代,既应该有一种大力包容异质文化的气魄,也应该有一种能够在深入、透彻理解基础上对之加以别择和改造的智慧。 本文通过对荣格文学观的分析,所想阐述的更深的一层意义,即在于此。 一、荣格理论的框架及与弗洛伊德的区别 正当弗洛伊德度过了他自己所说:“约十多年”“完全是孤立的”(弗洛伊德《自传》第63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时期,精神分析运动在世界各地开始渐次兴旺发展时,这一运动内部也逐步出现了严重的分裂。继阿德勒之后,荣格又与弗洛伊德于1913年分手,创立他自己的分析心理学派。由于此种历史渊源,他的学说与弗洛伊德便有着既相承又立异的关系。因此,对于他的文学观的评论,就不仅需要与他的整体理论相联系,而且也还需要与弗洛伊德的学说作出比较。 英国当代评论家戴维·约翰·洛奇以为弗洛伊德与荣格“二人之间的主要分歧是关于力比多(libido)的性质问题,荣格认为力比多不只是性欲”(《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第31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这一概括过于狭隘。 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概念》(1936)一文中,曾简洁而清楚地说过他和弗洛伊德的区别,他说,集体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截然不同,“因为它的存在不象后者那样可以归结为个人的经验,因此不能为个人所获得。构成个人无意识的主要是一些我们曾经意识到,但以后由于遗忘或压抑而从意识中消失了的内容;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个人无意识主要是由各种情结构成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心理学与文学》第94页,三联书店,1992)。个人无意识与情结,是指的弗洛伊德的学说;而集体无意识与原型,则是指的他本人的学说。 荣格将无意识区分为两层:表层与深层,与之相对应的是,个人与集体。与弗洛伊德的个性心理学相反的是,他强调的是超个性的集体心理。于是“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这两个词便具有了他与弗洛伊德理论分野的意义。 对于荣格与弗洛伊德在理论上的此种分野,我们还需要从整体理论框架上来加以更为深入的了解。 对梦的重视,是荣格思想的起点。应该指出的是,不仅他对于梦的重要性的理解大大超过弗洛伊德,而且他对于梦的性质、功能的理解,也同弗洛伊德有很大的不同。荣格认为梦不是如弗洛伊德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伪装、变形物,意味着某种并非是其显在表述的东西;而是各种冲动在无意识之中所呈现的自然形态,梦是一种常态的现象,并不意味着某种并非是它本身的东西。人类无意识地、自发地、以梦的形态来创造象征,因此梦具有独特的、意义更重要的功能。弗洛伊德将梦看成是愿望的满足,因此他对于梦的功能的确定,是在治疗中,将之用为自由联想过程的出发点,穿过一系列观念,而到达情结——可以不断地引起心理失调以至在许多情境中诱发神经官能症症状的情感母题——的栖居地。在荣格看来,梦是无意识的具象表征,而无意识并不仅仅只是往昔知觉、印象的贮存地,还满蕴着未来心灵情境和观念的胚芽,所以梦意象有着一种启示性。理解一个个体的整体人格的心灵生命过程,就必须懂得,个体的梦及梦的象征性意象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梦的总体功能是补偿、矫正意识心理的缺陷及扭曲,并能提前警告有缺陷的人格,在其目前的进程中它将面临的危险。由此,荣格反对自由联想法,而倡导定向或受控联想,即更多地关心梦的实际形态和内容,也就是注意无意识通过梦所作的诉说。 荣格自称这一关于梦的“新的思想”是他的“心理学发展的转折点”,由此他找到了自己“研究心理学的崭新途径”(《人及其表象》第11、24页)。他并认为他的目标比弗洛伊德之发现引起神经错乱的情结,要远大得多。荣格的目标就个体而言,是要使无意识与意识完整地相互联结在一起,从而重新建立整体的心理平衡机制。 由关于梦的思想的差别出发,荣格与弗洛伊德在对待象征的重视程度上便颇为相异。荣格认为象征不仅仅出现在梦里,它出现于各种各样的心灵现象中,而梦是我们关于象征系统知识的主要源泉。弗洛伊德虽然在其《梦的解析》(1900)之第六章中,曾说到梦的象征:“梦利用象征来表现其伪装的隐匿思想”,“如果不理会梦的象征,我们无法解释梦”,但他同时又提出警告说,“不可太过高估梦的象征的重要性,以致使得梦的解析沦于翻译梦的象征的意义,而忽略了梦的联想”。在这两个梦的解析的工具中,“后者的地位是首要的”,前者“只是一种辅助的部分”(同上书第251、257页,作家出版社,1986)。论者们始终没有关心过两人在对待象征上的这种轩轾,当然更不会去探究其蕴含的意义了。重视象征的荣格心理学自然会向着精神性的方向发展,而轻视象征的弗洛伊德心理学则无疑会更执着于生理角度。在建构各自的心理结构理论时,弗洛伊德使用的是本我、自我、超我这种概念性的语言,而荣格则爱将之拟人化: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化本性称阿尼玛,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化本性称阿尼玛斯,无意识的意义启示则被称为智慧老人的声音。荣格文集中不仅有五卷之多专门研究宗教与炼金术的象征,而且在他数量很大的全部著作中,都经常说到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