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角形”的摹仿欲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中篇小说《永远的丈夫》向读者描述了这样一对特别的情敌:男主角韦利恰尼诺夫年轻时风流倜傥,曾给可怜的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特鲁索茨基戴过绿帽子。时过境迁,特鲁索茨基在妻子已经去世的情况下频繁地出现在韦利恰尼诺夫的生活中,但是他不是去找情敌决斗,反而对他事事殷勤,让韦利恰尼诺夫既惶恐又迷惑。两人之间的关系与人们所设想的简单的情敌关系绝不一致,却又仿佛隐隐之中合乎情理。陀氏在这里十分精辟地点出了特鲁索茨基对韦利恰尼诺夫的奇怪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同性恋,它由两个男人对已经去世的一个女人的感情所维系,但是,如果说特鲁索茨基对妻子一往情深,不如说他是在韦利恰尼诺夫身上寻找他对妻子的爱情。在这段三角关系里,女人隐藏在事件的背景中,两个男人之间却仿佛有说不尽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533-720)。 上文所叙述的欲望模式在法国人类学家勒内·基拉尔的理论体系中有过系统与详细的阐述。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一书中,也详细分析了《堂吉诃德》《追忆逝水年华》《红与黑》《包法利夫人》《群魔》等多篇小说的文本,并从中归纳出了人类欲望的一种普遍的境况,那就是欲望的擅长摹仿的特质。在古往今来的众多对各类欲望的解读中,“欲望始终是自发的,始终能够用联结主体和客体的一条简单的直线来说明”(基拉尔,“浪漫”2)。但是,在基拉尔的理论中,欲望的图像会呈现为一个三角形,在欲望主体与被欲望主体所追求的欲望客体之间还会出现一个欲望介体。多数情况下,欲望主体的欲望反而会被投射在介体之上,而不是直接诉诸欲望客体。堂吉诃德对骑士精神与自由美好的向往,多半受到骑士小说主人公阿马迪斯的影响,阿马迪斯对骑士精神的追求感染了堂吉诃德,他作为欲望的介体,从而受到欲望主体堂吉诃德的摹仿。塞万提斯对欲望的摹仿性质的深刻省察使得基拉尔对堂吉诃德的人物解析始终带有既欣赏又讽刺的陌生化态度,而非单纯像一般的浪漫主义者所解释的那样,仅仅是对堂吉诃德风车之战的赞扬和对美好自由的精神的向往。介体的出现保证了欲望的稳固,证明了主体的欲望的合理性。更进一步讲,欲望主体之所以会将欲望投射到介体身上,是因为介体提供了将欲望客体具象化的可能性,从而将经验的血肉充盈理念的骨架,把理念拉进日常的时空中。这使得欲望主体在行动时有了一个参照目标,于是他更加亦步亦趋地摹仿这个介体;另一方面,亦使欲望主体更加确认,他对欲望客体的追求是有可能成功的,因为在经验维度中已经有欲望客体的具体呈现了。如此,欲望主体通过欲望介体对欲望客体进行了主观层面的塑形和确认。试想,如果堂吉诃德不知道阿马迪斯这个人物,只知道“骑士精神”这一概念,任他怎样冥思苦想,恐怕也不会生出对骑士生活的熊熊热情来。欲望介体在这个三角模式中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并且,欲望的摹仿机制并非是静态的,而是不断移位的、动态的。虽然阿马迪斯是骑士小说中始终不变的角色,但堂吉诃德却处于频繁的活动中,以他自己对欲望介体阿马迪斯的理解,而不断地调整自己追求欲望客体的行动。而当欲望介体也是一个能够独立行动的主体之时,“介体也觊觎或者可能觊觎客体。惟其如此,不论介体的欲望是现实的还是假设的,都使得客体在主体眼里身价倍增。中介的存在造成了完全等同于介体欲望的第二欲望,就是说,有两个相互竞争的欲望”(基拉尔,“浪漫”6)。欲望的竞争欲望主体因而将“身价倍增”的欲望介体进行了神化,同时这种神化中又暗含着可能会败给欲望介体的恐惧和焦虑。这也就足以说明《永恒的丈夫》中特鲁索茨基对情敌韦利恰尼诺夫的奇异情感,韦利恰尼诺夫既是他的欲望介体,也是他的竞争对象,那种既敌对又亲密的感情在陀氏的笔下被刻画得入木三分。由此,欲望主体与欲望介体之间的竞争使得这种关系的动态特质被展现了出来。 基拉尔将对人类直线式欲望的一厢情愿称为“浪漫的谎言”,将塞万提斯等一众优秀小说家对摹仿的欲望的透辟揭示称为“小说的真实”,足以让我们看出基拉尔的立场。三角形欲望的存在是真实可信的,而直线欲望只是一种对自我和他者的欺骗。欲望的摹仿机制中,欲望主体需要通过欲望介体,走过一个三角形的偏斜路线方能与欲望客体有所联系,这种图像式的关系是“偏斜超验”,它是欲望的普遍境况;而摒弃了欲望介体,而对欲望客体的直线式体认,是“垂直超验”,它可遇而不可求。这让我们想起拉康对人类欲望的著名解析,即欲望为他者、为想象界、象征界和凝视所共同塑形和折射,而“垂直超验”,更像是实在界的穿刺和召唤。而且,基拉尔“摹仿的欲望”理论虽来自于文学批评,却对社会学、政治学和思想史领域进行了独特的洞察,其中最为主要的部分之一,是对产生某些“暴力”根源的挖掘。欲望的摹仿不仅使得人类思想变得复杂难解,更在实践层面上导致了人与人之间产生摩擦与暴力。 二、“内中介”摹仿机制:“双重束缚”与暴力 在欲望的偏斜超验中,如果欲望主体与欲望介体的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相隔甚远,那么这种欲望中介就是“外中介”;如果二者相隔较近并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交集,这种中介就被称为“内中介”。在外中介模式中,欲望介体由于与欲望主体的时空距离的遥远而无法对主体的欲望造成任何明显的阻碍,欲望主体对欲望客体的摹仿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如同堂吉诃德对阿马迪斯的摹仿;而在内中介模式中,欲望介体与欲望主体彼此十分接近,而且介体同样对客体有着相似的欲望,那么介体的存在就对主体构成了具有相当威胁性的阻碍,而在一些情况下,主体相对于介体,同样是通向欲望客体的竞争对手。这时,这种双重的竞争关系就很容易导致主体与介体之间的敌对情绪,基拉尔形容这种关系为“双重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