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意义上作为总名的“文学”是新兴术语,其内涵主要来自西方,在晚清中国其名义尚未得到明确宣阐。在20世纪初,体制层面上的国族文化建制活动业已发动,大体以壬寅—癸卯学制为标志,设置所谓“文学科”。虽然张之洞等老派学者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宗旨,竭力维持传统“文学”意涵,但借由西来的范型和影响,已使“文学”无可避免地发生转义,并在社会上得到少数精英的呼应。比如在王国维那里,诗歌、小说、戏曲等“文字”与图画、音乐、雕刻、书法等一起同属于美术,其《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1905年)感慨传统文学地位的卑下和不独立,鼓吹应当树立美术之“神圣之位置”。其后《文学小言》和《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年)则直接使用“文学”一词,其内涵所指已与现代观念无大差别,《人间嗜好之研究》(1907年)并列使用“文学”与“美术”,认为“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是“成人之精神的游戏”。王氏使用新学语,张扬“文学”新内涵,在当时立论孤峻,出语新峭,影响并不大,但西来意涵已经渗入中土,变革的激情在青年学人心中激荡翻腾,蕴蓄着的新生力量到底不可小觑。这方面已有不少研究。本文主要探讨的是现代“文学”之名义如何在五四时代宣示和确立,分析这种文学观念的渊源,及其包蕴着的相关文教思路、文学想象和文化批判内涵。 体制宣示:朱希祖《文学论》的意义 “文学”之名得到系统宣示,西来内涵进入体制,形塑百年来现代文学文化,当以朱希祖发表在《北京大学月刊》1919年第1卷第1号的论文《文学论》为标志。朱希祖(1878年-1944年),早年受学于章太炎,1913年受聘于北京大学,先后担任预科教授、文科教授、国文研究所主任、中国文学系主任、史学系主任,直到1932年。在1920年出任史学系主任之前,主要服务于中文系。1917年11月29日《北京大学日刊》存《文科本科现行课程》,其中记载朱希祖给中国文学门一年级学生开“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古迄建安)”,给二年级学生开“中国古代文学史”,给英国文学门一、二年级学生开“中国文学史要略”。而1919年至1920年度《国立北京大学学科课程一览》显示,朱希祖所开课程包括:“中国文学史要略”,2学时;“中国文学史(一)”(欲专习中国文学者习之),2学时;“中国诗文名著选”,4学时;“史学史”,1学时。这表明朱氏已到历史系授课,但主要精力仍在中文系(陈平原4)。 1919年初是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当时编撰《新青年》的新文化诸君正在鼓吹“文学革命”,其影响力主要仍在社会少数精英内外。而1919年以前朱希祖虽同属新文化人,但比起胡适或同门周作人、钱玄同来,其文学观念仍恪守乃师章太炎的观点,与“文学革命”并未发生较多交集。作为国文研究所主任,朱氏在其1917年11月5日日记中写道: 近来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主持文学者,大略分为三派:黄君季刚与仪征刘君申叔主骈文,而刘与黄不同者,刘好以古文饬今文,古训代今义,其文虽骈,佶屈聱牙,颇难诵读;黄则以音节为主,间饬古字,不若刘之甚,此一派也。桐城姚君仲实,闽侯陈君石遗主散文,世所谓桐城派者也。今姚、陈二君已辞职矣。余则主骈散不分,与汪先生中、李先生兆洛、谭先生献,及章先生(太炎)议论相同。此又一派也。(朱偰162) 此间观念界限分明。当时国文系要求讲授“中国文学史”,朱氏在1916年便已成稿《中国文学史要略》,其中讲文、讲诗、讲词、讲南北曲,可就是不涉及小说。与之形成对照的是,1917年秋天吴梅进入北大任教,吴氏编写文学史讲义,已不能闭门造车,不能不受同事鼓吹新文化的影响,小说于是成为其文学史必不可少的重要文类。这样看,在新文化运动刚开始时朱氏文学思想确实没有紧跟新思潮。① 正当北京大学内部的新旧之争日渐激烈之时,朱希祖作为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主任、中国文学系主任,做出了全力支持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加盟新思潮阵营的抉择。②1919年1月28日朱氏致信《国故》月刊编辑部,以“当日开成立会时,未造刘宅”和“校事甚忙,无力兼顾”为由坚辞《国故》编辑部编辑一职。由此,朱氏开始积极响应“文学革命”,与新文化派诸君相与议论,提倡白话文学,以及民治与科学等思想。是年他还与马裕藻、钱玄同、周作人、刘复、胡适等向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提出议案三件,即《请从速加添闰音字母以利通俗教育的议案》、《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的议案》、《国语统一进行方法的议案》,促进国语统一和白话文推广。1920年又与郑振铎、叶圣陶、沈雁冰等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著名的新文学团体,影响深巨。 以《文学论》为标志,朱希祖在1919年前后文学观念转换,显然经过思想斗争。区隔于老师章太炎,这在当时需要极大的思想勇气。在1920年正式刊行《中国文学史要略》时,朱希祖特意在《叙》中,郑重声明此书“与余今日之主张,已大不相同”,“讲演时当别授新义也”:“盖此编所讲,乃广义之文学。今则主张狭义之文学矣,以为文学必须独立,与哲学、史学及其他科学,可以并立,所谓纯文学也。”他确认“今日之主张,已大不相同”了(“中国”241)。 《文学论》开篇即云:“吾国之论文学者,往往以文字为准,骈散有争,文辞有争,皆不离乎此域;而文学之所以与其他学科并立,具有独立之资格,极深之基础,与其巨大之作用,美妙之精神,则置而不论。故文学之观念,往往浑而不析,偏而不全。”③指责过去文学观念“以文字为准”,“往往浑而不析,偏而不全”,此言在朱希祖口说出,实在不容易。在清末民初论文“以文字为准”的,正是自己老师章太炎,而且朱氏本人也奉信不疑。但如今,朱希祖认定“论文学须有独立之资格”,行文小注直接自剖:“吾师余杭章先生著文学论,即主此说,分文学为十六科。希祖曾据此论编《中国文学史》,凡著于竹帛者,皆为文学。二年以来,颇觉此说之不安,章先生之教弟子,以能有发明者为贵,不主墨守,故敢本此义以献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