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16)01-0018-04 doi:10.3969/j.issn.1003-8078.2016.01.05 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人,有了人类的探索与追寻,才让混沌的一切明白起来。千百年来的技术与科学,通过祛魅,照亮了有形的物质世界,让我们不至于每时每刻生活在惊扰和恐惧中。人借助技术和科学可以看清楚物质的有形世界,却无法看清自己和别人的心灵世界。那么,是什么照亮了人类的心灵世界呢?我们可以回答说,是心理学、哲学、宗教学等等。是的,心理学让人看到了人类心理活动的一般规律,哲学让人看到各种关于宇宙自然和社会精神世界的构成秩序,宗教让人看到人类信仰家园的各种景观。它们都打开了人类的心灵一隅,但却无法展现丰富复杂的人心百态。特别是它们无法对人的心灵世界作出价值判断,无法让人看清真善美的心灵和假恶丑的心灵,及其展开的灵魂冲突与对话,更难以揭示出天使与魔鬼共存且不断冲突的悖论式人格存在,这就是困惑的需要救赎的灵魂。这一切丰富复杂的心灵图景,都是在文学艺术的世界中展现出来的,所以说,人类是通过文学艺术照亮心灵世界的。因此,文学是心灵的镜子。 屈原的《哀郢》是一出“离歌”,它写道:“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诗人被迫离开自己深爱着的楚国郢都,流亡他乡,一个在离与归的矛盾痛苦中挣扎的灵魂在诗歌中流淌。李白的“诗仙”人格,杜甫的“诗圣”人格,王维的“诗佛”人格,都是从他们的诗行文字中建构起来的心灵图景。苏东坡用他的文字书写着一部曾经激情豪迈而后脱俗忘欲的自由达人的心灵史。张承志直接以《心灵史》来给自己的小说命名。闫文盛称《白鹿原》是“一个作家的心灵秘史”。果戈理称他近年来的小说是自己的“心史”:“在我的许多小说里,写出了我自己肮脏的灵魂,所以我近年写的所有小说,都是我的心史。”作家在作品中进行自我灵魂的忏悔与清洗同样是最为可贵的,文学作品中一个忏悔的灵魂就像镜子一样,能够照射出覆盖在灵魂上的尘埃,催促人们自我反省、自我清洗,重塑自我灵魂。在俄罗斯的文学史上,有很多关于灵魂忏悔的文学,比如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等等。赵桂莲在《漂泊的灵魂》一书中对《罪与罚》中人物心灵的矛盾困惑作出了专门研究,巴赫金还对此形成了著名的复调小说和对话理论,他们都发现了陀氏小说中人灵矛盾对话的特质,揭示了人物的双重人格的心灵状态,也就是天使与魔鬼共存的悖论式心灵状况。现实社会生活中,每个人的心灵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孩童时代到青少年时代,再到中年,到老年,随着人生际遇的改变,随着家国命运的变更,也随着自我学习修养的变化,人的一生都在经历着心灵的变迁。文学写作者总能够将自己灵魂变迁的状况以及在挣扎中坚守的气节等等,呈现在字里行间,向人们敞开一扇通向作家心灵世界的大门。勃兰蒂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序言中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是的,一部文学史记录的就是一部心灵状况和心灵变化的历史。最近,《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刊发了祝晓风对宁宗一先生的访谈文章《文学是捍卫人性的》,宁先生认为:“我从来不认为,小说、戏剧、诗歌什么的,是现实生活的简单复制,而是作者心灵的投影,或者说是内心世界的外化、内心世界的自白。”这位老前辈也充分认识到文学与人性人心的关系。其实,文学最为关键的价值就在于它们能照亮各种各样的人性和人心,给阅读的人们在自我人性建构和自我心灵修为方面提供精神引导和力量支撑,让读者能够借助文学这面镜子找寻自我的心灵家园。 其实,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都在向我们诉说着“文学是心灵的镜子”这样一个整体性的文学观。“诗言志”说、“诗缘情”说、“心物交感”说、“心声心画”说等等,都旨在说明诗文都是用来阐发作者心灵感悟的。直到刘勰,用一部罕见的理论巨著来阐述为文之用心,并命名为《文心》或《文心雕龙》,他在《序志》中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并“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人生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将自己心中所想的道理见之于文字篇章才能寄托与这“为文之用心”。《文心》开篇之《原道》即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并赞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接着在《征圣》中说“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明诗》篇说“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颂赞》说“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哀吊》是“悲实依心,故曰哀也。”《檄移》篇之“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章表》是“对扬王庭,昭明心曲”。《神思》篇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并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体性》说文章的风格是“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练字》篇云“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至《知音》篇则云“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读者和作者相隔的时代久远,但只要看到先人的文章就会看见他们的心灵图景。可以说,整部《文心雕龙》向后人展示的是刘勰关于“为文之用心”的一幅精思宏虑的思想图景。在刘勰看来,文章就是用来表现作者心灵世界千姿百态的景象,读者观文即“觇文辄见其心”。此后的文论,强调文学是表现心灵的理论思想不绝如缕,此不赘述。 文学既然是心灵的镜子,就必须以展现人的心灵世界图景为己任,不仅要展现别人心灵世界的五彩杂色,也要展现作者自己心灵世界的真实图景。这就要求爱好文学并从事文学写作的人,必须建设好自己的灵魂世界,要有心灵的修为,有良好的人格,总体说来就是要有真、善、美的心灵修炼。首先,要有“童心”般的率真质朴,真实性是文学的根本特性。庄子《渔父》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庄子主要是强调做人要真诚、真实,但也道中了从事文学修炼之人必备的品格。当下的社会广泛缺乏真诚与诚信,信任危机不仅表现在生产、商业、经济、司法、环保等领域,就连政治、教育、医疗、伦理、道德、文艺等文化领域都严重缺失真诚与诚信。这就需要我们的文学与之作思想情感和价值坚守上的抗争。其次,“扬善惩恶”是文学一贯的价值诉求,孔子早就说过“有德者必有言”,韩愈也指出“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都是强调说话写文章之人自己必须是道德上的仁人君子,是人性善的楷模。在今天这个恶行天下的欲望狂欢化时代,在金钱欲望遮蔽了人性人情和亲情伦理的潮流中,在土豪炫富成为时尚的恶俗社会文化氛围里,讲德行与善心是会招致嘲弄和讥讽的,但文学的使命就是和这些恶俗炫富的世俗文化和唯利是图的功利文化决裂,捍卫那些虚静守道、固守清贫、洁身自好的高贵心灵,有德之心才能真正懂得如何扬善惩恶。再次,至于美,那是一切艺术都不可或缺的质素,心灵的美不只是善,更是自由的人格、不羁的性灵、美好的心性,是能够发现美的心灵之眼。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是的,没有一颗照亮自然美景的心灵去拥抱这美景,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如果我们连遭遇到“清湍修竹”时都不能感受到美,那就是我们的心灵出问题了,生锈了、腐蚀了,美的价值观变质了。其实,我们今天的人们普遍都体会不到“清湍修竹”的美,也难以体验到“小桥流水人家”的素朴祥和淡定的美,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那份我们先人长期坚守的自然素朴之美,都被物质化的金碧辉煌遮蔽了,人们心灵深处那份洁身自好的高贵气质所追求的美,那种节欲节情、虚静养生、清虚淡远的生态化生存之美,早已黯然失色,乃至荡然无存。所以,在当下这个社会转型、价值观失范的时代,我们用一颗拥抱真善美的心灵,借助于文学去照亮人们的灵魂,那才真正对得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