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的“中性”思想与中国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智庭,天津外国语大学语言符号传播应用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中性”写作,是巴特很早就推崇和主张的一种写作风格。他的“中性”思想在后来得到不断完善,以至于成为他分析文学和艺术作品的一种根本理论,也构成了他人格的重要部分。概括说来,他把“中性”定义为“凡是破除聚合体的东西”,亦即凡是打破二元对立关系的东西,并赋予了其“动态的”内涵。本文在概述巴特“中性”思想演变的基础上,着重介绍他的“中性”思想自20世纪70年代与中国古代思想的结合情况和他在面对中国现实时的“认同”即“中性”态度。文章也谈及巴特自己对于“中性”的符号学解读和符号学界对于这一观念的深入探讨,并扼要论及他在“中性”思想主导下的重要审美实践——片段式写作和无序排列。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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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特的“中性”思想,并非在他晚年于法兰西公学讲授《中性》课程的时候才得以专述,而是可以追溯到他踏入文坛伊始。他的“中性”思想有一个较长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并在其生命最后十年中在融会了多种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部分内容后得到了充实与丰富。今天的我们在他1974年的中国之行中看到了他的这种思想的实际体现。

      一、巴特“中性”思想的演变

      按照巴特研究者贝纳尔·科芒在《罗兰·巴特,走向中性》一书“序言”中的说法,巴特的“中性”思想“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的,并且具有惊人的连续性,因为这种观念在巴特兴致不减的写作行程的不同‘阶段’中不曾有过任何收敛”①。

      笔者查阅了巴特三卷本《全集》的第一卷(1942-1963),发现他在1944年发表于《生存》(Existences)杂志总第33期上《关于〈局外人〉的风格的思考》一文中就提出了“中性”观念。他指出加缪这部小说“是一种中性的实体……加缪成功地表现出一种古怪的风格,在这种风格中,古典主义手法被经常重复地使用。结果便是,这本书没有了风格,然而它却写得很好”②。他随即对这种风格做了更为具体的解释,说这种风格“即沉默的风格,而在这种风格中,艺术家的声音(也远离哀叹、远离诽谤、远离赞美)是一种白色的声音,这是唯一与我们无法治愈的苦恼相协调的声音”③。这种“白色”的写作概念在他1953年出版的《写作的零度》一书的《写作与沉默》一文中得到了进一步阐述:“创立一种白色写作,这种写作排除任何对于言语活动的一种有标记秩序的强迫性服从。从语言学借用的一种比较也许可以很好地阐述这种新的现象:我们知道,某些语言学家在一种极性(单数/复数、过去时/现在时)的两个词项之间建立起一种第三项——中性项或零度项;……零度的写作实际上是一种直陈式写作……新的中性写作就位于那些叫喊声和判断之中,但却丝毫不参与叫喊和判断。”④我们由此明白,巴特当时所钟情的中性写作,就是白色写作或零度写作;由于法语动词的直陈式是实际地描述事物状态与动作的语式,所以,这种写作也让我们联想到客观写作甚至现实主义写作。结合法国文学观念史,我们知道,巴特这时的“中性”写作主张还有着明显的针对性,那就是针对萨特根据其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而极力主张的“介入”文学。在当时,作家在作品中的“介入”程度成为评判作品好与坏的重要尺码。一般认为,“‘介入’是出现在各个时期的一种文学现象,作家通过‘介入’而‘证明’自己赞成某一舆论潮流、某一政党,或者通过其所写更为密切地与社会焦点问题而尤其是政治问题攀附在一起”⑤,这就是说,根据一般的观念,完全排除“介入”是困难的。根据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巴特似乎是质疑这种“介入”态度的第一位文艺理论家,因为他有关“中性”写作的主张早于在20世纪50年代末才出现的、受结构主义影响以摈除叙述者(主要是作者)和进行客观描述为主要特征的“新小说”。

      巴特的这种主张,不仅涉及文学作品,也涉及绘画艺术。我们在巴特于同一年发表的《对象世界》一文中看到,他在列举了有关行业协会的绘画借助于“技巧的强制性力量”而画出的“普遍性面孔”后指出,“这种普遍性与那些剃光胡须的中性基本面孔没有任何关系,因为那些基本面孔是完全可以自由安排的,它们随时可以接受心灵的符号,而不接受人格的符号”⑥。巴特对于“中性”的这种赞赏有加的语言,无不是对于过分涉入世事的“介入性”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一种轻蔑。他的这种主张在当时是不入流的,但其新颖性已经开始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上面提到的只包括十篇文章的薄薄小书《写作的零度》出版后即引起法国文学批评界的极大震动,就说明了这一点。

      在随后的20世纪60年代,我们看到巴特也不断提及“中性”,不过,其范围有所扩大,对其认识也在加深。首先,巴特把他的“中性”概念与其结构主义思想紧密结合在一起。他在1961年发表的《摄影讯息》一文中多处谈到了“中性”,例如:“内涵讯息(或编码讯息)在此依据无编码的一个讯息来形成。这种结构上的反常现象,恰与一种伦理学的反常现象耦合:当我们想要‘中性、客观’的时候,我们就尽力细心地复制真实,就好像相似之物是影响各种价值投入的阻抗因素(这至少是美学上的‘现实主义’的定义)。”⑦“在照片中,存在着一些‘中性’部分,或者至少,照片的完全无意指活动性(insignifiance)也许是十足特殊的。”⑧“也许并不是在日常的言语活动称之为无意指活动性特征、中性、客观性的层次上,而是相反在真正创伤性的图像层次上:所谓创伤,恰恰是中止了言语活动、阻碍了意指的东西。”⑨不难看出,巴特此时的“中性”概念,已经与言语活动中的无意指活动联系在一起。在符号学里,“无意指活动”指的是能指与所指暂时不能实现结合的状态。按照巴特的结构主义理论,文学和艺术创作属于二级言语活动,其意指活动是指向内涵层次的。“无意指活动”即是指缺少带有作者主观意志的内涵性。在无意指活动的中性层次上,只能是对于客观事物的直陈式描述或反映。这种提法,在他1962年发表的《关于罗伯-格里耶》一文中得到了再一次确定:“人们曾经首先认为可以断定其具有中性特征即无意蕴特征。”⑩其次,他在同年发表的文章《文学与不连续性》中,还论述了“中性”作为一种审美问题和思维方式的重要性。例如:“既然任何分类都有介入成分,既然人类注定要为形式提供一种意义(难道有比分类更纯粹的形式吗?),那么,一种秩序的中性特征,就不仅变成了一种成熟的问题,而且变成了一种难以解决的审美问题。”(11)又如:“我们的社会总是赋予有所指的充实符号一种过分的特权,并粗野地将事物的零度与对于它们的否定混同起来。在我们这里,人们不大看重中性,它在道德规范上总是被感觉像是对于存在和对于破坏的无能为力。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将神力(mana)概念看成意指的一种零度,这足以说明中性在人类的一部分思维中的重要性。”(12)所谓“神力”,即自然力,是一种客观存在。这就告诉我们,中性是人类思维过程的一种状态,不仅不可以躲避,而且极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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