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6-0148-09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出埃及记》20:4—5)此即“十诫”中的“偶像禁令”,它也出现在《利未记》、《申命记》等多处经文之中。马克斯·韦伯从历史角度指出这是一种古以色列人阻止自己被同化的文化策略,而至于这种崇拜为何会选择一种无神像的形式,韦伯推测,可能是因为犹太民族在该崇拜起源之初还不具有成熟的造型技能,但他也指出了这种无形象崇拜增强了神的尊严和可畏。①这一诫命对于犹太教是如此重要,以至于“精神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创始人阿哈德·哈姆(Ahad Ha'am)说整本旧约全书都是其注释。[1](P137)这一禁令同时也影响了源出于犹太教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成为它们确认自身身份的关键标志。如康德所说:“只有这条诫命才能解释犹太民族在其教化时期当与其他各民族相比较时对自己的宗教所感到的热忱,或者解释伊斯兰教所引发的那样一种骄傲。”[2](P115)而基督教因为这条诫命甚至还引发了著名的圣像破坏运动。②该禁令在艺术(包括文学)领域也有重要影响,通常认为这一诫命的影响主要体现于宗教艺术中。笔者则认为,这一诫命与柏拉图对艺术作为“影子的影子”的定位,一起构成了西方关于形象和艺术之合法性的两大命题。在当代,关于偶像禁令的讨论更是有回潮的趋势,本文拟结合几位理论家的思想资源,主要针对当代语境,对偶像禁令与艺术合法性的问题进行考察。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除了这三大一神论宗教之外,在其他宗教和文化中也不乏禁止图像和形象的规定,例如佛陀在世时也禁拜偶像,中国禅宗则曾以毁佛像的方式来破名相,但其背后的意旨显然各不相同。除此之外,偶像一词的多义性,也使得“偶像崇拜”可以被广泛解释为某种社会现象或心理症候。本文不拟对偶像崇拜问题展开面面俱到的研究③,而将主要从犹太-基督教思想脉络出发,围绕着哲学家们对圣经中这条禁令的艺术思考展开论述。 一、偶像禁令与崇高理论 在《判断力批判》论崇高的章节末尾,康德略显突然地提出了这条诫命,他指出:“也许在犹太法典中没有哪个地方比这条诫命更崇高的了……同样的情况,也适合于我心中的道德律和道德素质的表象。”[2](P115)康德认为崇高对于感官形象的禁止,是一种否定性的表现,它首先回避了主体在感性面前想象力的无限扩张,同时又不会因为这种对于感性的超越,而导致理性的僭越——试图通过理性去把握不可探究的自由理念,而是将主体导向了道德律中去找寻根据。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偶像禁令”的启蒙主义改造:“偶像禁令”原本暗含的是可见的人和不可见的上帝的分离,康德虽然坚持了这种可见与不可见、可知与不可知之间的分离,但他最终却将这种不可见者移到了人的内部——我心中的道德律令。尽管这种道德律令也可能导向上帝,但这无疑已经大大提升了作为可见者的人的地位。在康德那里,无形式或反形象的崇高对于感性、智性和理念的弥合,其最终的道德走向,及其对于主体境界的提升,为艺术提供了合法性辩护。 康德认为在崇高对于感性形象的取消中,“想象力虽然超出感性之外找不到它可以依凭的任何东西,它却恰好也正是通过对它的界限的这种取消而发现自己是无限制的;所以那种抽象就是无限的东西的一种表现”[2](P114-115)。这一阐释两百多年后被利奥塔挪用到了对现代抽象主义绘画的分析中,他说:“作为绘画,它当然会‘表现’某种东西,但却是消极地表现。因此它将避免形象或再现……他们致力于通过表现可见的东西来暗示不可见的东西。”[3](P137) 利奥塔把康德崇高中无形式的形式,通过其现象学转换成了不可表现的表现,并进而从时间性的角度解析了崇高:对于利奥塔而言,“后现代”并不是一个历时性的时段概念,而是代表了对现代性进行重写的要求。这种重写是对于现代性之绝对主体和宏大叙事的怀疑和拒绝,“后现代”之“后”,并不代表其位于现代之后,相反,它恰恰代表的是一种对于现代的超前意识,既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持有的怀疑和拒绝。因此,可以说后现代性就是现代性自我超越的潜力,而这一潜力在时间上则需要落实于“现在”。 一般认为,与过去和未来相比,“现在”是时间中最为确定的时刻,然而,在利奥塔看来,“现在”恰恰是最不可把握的。它不能被纳入历时性的时间秩序,当“现在”为“这次”、“那次”这样的时间序列单位所计数时,正在计数它们的这个时刻,也即真正的“现在”却过去了。“现在”无法被计数和把握,它是“事件”,“事件让自我不能占有并控制其所是。它表明自我本质上可以是一种回归式的异质性”[4](P70)。 这一不可把握之“现在”赋予了利奥塔的后现代以一种自我生成歧异的力量,在艺术上,正是这种悖谬催生了不可表现的表现。利奥塔理想中的后现代艺术或者说先锋派艺术,就是这样一种表现“现在”的艺术,而这一“现在”,如抽象表现主义代表画家纽曼(Barnett Newman)所说:就是崇高。 利奥塔认为纽曼的绘画展现的就是这一“现在”,纽曼的画表现的是艺术家创世的瞬间:“如果(在画中)有任何主题的话,那就是‘当前’。它在此时和这里到来。到来的东西(quid)随后而来。开端是这里有(某种东西)……(quod);世界,是它所拥有的东西。”[4](P93)在这个意义上,这一“现在”是一种对于虚无的抵御,“崇高即意味着在虚无的胁迫中,依旧有某些东西会到来,并有一个‘位置’,这一位置宣称并非一切将尽。这一‘位置’是一个单纯的‘这儿是’,是最小的发生事件”[4](P95)。利奥塔将对于偶像禁令的这种解释回归于犹太教的原点,他指出这一事件就是犹太教中的玛空(Makom)或哈玛空(Hamakom),其意为位置、地点,它是托拉为不可称呼的上帝所起的名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