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从18世纪被确立为独立学科开始,就跟艺术紧密相关。无论美学研究的范围被确立得或宽或窄,艺术都被涵盖其中。甚至有美学家直接将美与艺术等同起来。但是,随着美学的发展和艺术的演进,二者逐渐分道扬镳。先是美被排除在现代艺术之外,接着审美被认为与当代艺术无关,于是在两个世纪之后,艺术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完成了它对美学的反叛。然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直至21世纪的头十年,“美的滥用”与“美的回归”进入拉锯阶段,美学与艺术的当代博弈进入白热化状态。本文在简述美学与艺术的历史关联之后,着重讨论近年来一些逐渐产生影响的美学理论,以及它们在艺术领域中的表现。 在美学学科确立的初期,学科名称并不固定。我们今天所用的“美学”一词,是美学之父鲍姆嘉通所使用的拉丁文“aesthetica”一词的汉译,其实它的字面意思应该是“感性学”,再引申一点可以翻译为“审美学”,翻译成“美学”就完全是意译了。黑格尔在《美学》中也提到这个学科有不同的名称,包括“感性学”(aesthetics)、“美学”(callistics)和“艺术哲学”(philosophy of art)。他认为最合适的名称应该是“艺术哲学”,但是既然“感性学”已经流行开来,也就不妨沿用习惯的用法,因为名称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明确这个学科的研究对象是艺术,尤其是美的艺术①。无论美学家对于这个学科冠以哪个名称,艺术都是它不可或缺的研究对象。 艺术是美学的研究对象,或者说美学是对艺术的哲学研究。但是,研究艺术的美学本身不是艺术,被美学研究的艺术本身不是美学。美学与艺术的这种区别本来一目了然,然而将它们混为一谈的仍然不在少数。对此,20世纪的美学家有更加明确的认识。他们不仅将美学或者艺术哲学与艺术实践区别开来,而且将它与艺术批评区别开来。艺术批评被认为是对艺术实践的反思,艺术哲学被认为是对艺术批评的反思,因此艺术哲学也被称之为“元批评”或者“批评的批评”,是一种二阶理论,不仅区别于作为事实的艺术实践,而且区别于作为一阶理论的艺术批评。换句话说,艺术批评与艺术实践直接相关,艺术哲学与艺术批评直接相关,与艺术实践间接相关。艺术批评的最终目标是对艺术实践做出解释和评价,艺术哲学或者美学的目标是对艺术批评做出解释和评价②。 之所以有美学与艺术之间的混淆,并不是因为人们不清楚美学与艺术之间有理论与实践之间的不同,而是因为人们容易将美学研究的另外两个对象与艺术混淆起来,这两个对象就是美和审美。因此,当人们强调艺术与美学有关的时候,并不是认为艺术是哲学研究,而是认为艺术是美的,或者认为艺术能够给人以审美经验。黑格尔就将艺术与美等同起来,认为它们都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主张艺术会给人以愉快的审美经验的美学家更是不在少数,18世纪欧洲美学家在将美的艺术与手工艺术区别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前者具有两个特征,即模仿和令人愉快。以愉快为目的的艺术,就是美的艺术,以实用为目的的艺术就是手工艺术,“令人愉快”成为艺术得以独立的重要指标③。 但是,美学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研究美。在18世纪的美学中,崇高也是美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崇高不仅不美,而且引起的审美经验也不是单纯的快感。同样,艺术也不完全为美所独占,即使在将艺术与美等同起来的黑格尔那里,艺术也不全都是美的。黑格尔将艺术分为象征、古典和浪漫三种类型,严格说来只有在古典型艺术那里,艺术才能与美等同起来。象征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都有可能是不美的,有可能是崇高的,甚或是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黑格尔的艺术涵盖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尽管浪漫型艺术比古典型艺术还要高级,但是只有古典型艺术才是艺术的理想。换句话说,艺术可以是崇高的甚或丑的,但是理想的艺术是美的。艺术与美的关联是常态,与崇高和丑等等的关联是非常态。 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开始的现代艺术运动,打破了这种常态。艺术不再是美的。这不是因为能力的局限而不能达到美,就像黑格尔所阐述的象征型艺术那样,也不是因为艺术家的气质差异,而导致作品的风格差异,美只是包括崇高、滑稽、荒诞等在内的众多风格中一种,而是因为艺术家有意识抵制美,就像古典艺术家有意识抵制丑一样。纽曼就直截了当地说:“现代艺术的冲动,就是要摧毁美。”④现代艺术不美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是艺术家们自觉追求的结果。于是,形成了现代艺术普遍不美的局面。斯托尼茨为此有这样的感叹:在当前的美学和批评话语中,“美”通常被轻蔑地使用⑤。 现代艺术不美,有各种原因。就社会学上来说,不少学者注意到,残暴的战争对于艺术家和整个社会造成的创伤是其中的重要原因。比如,舒斯特曼就指出:“到了20世纪,尤其是在经历了两次可怕的世界大战之后,艺术家开始对美和审美经验的作用和价值产生怀疑,因为能够给人提供美和令人愉快的审美经验的艺术,对于终止战争的丑恶毫无作为。最有文化的和在审美上最发达的欧洲国家,在战争中也是最邪恶的和最具破坏性的。那些在战争中毫无怜悯和同情心的人,正是在审美经验中被感动得潸然泪下的人。美和审美经验与文明社会的恐怖之间的合谋,使得艺术家们开始拒斥审美经验中的愉快情感。”⑥ 现代艺术不美,的确有其社会学上的原因,但是我这里还是希望从艺术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首先,现代艺术运动在“一战”之前就拉开序幕,很难说它是战争的结果。其次,正因为如此,那些反对现代艺术的人可以做出完全相反的推测:正因为有了现代艺术运动,才有残酷的战争。再次,用社会学来解释艺术现象,既有可能深化我们对它理解,也有可能导致简单化的处理。如果现代艺术必然是对战争的治疗,就像舒斯特曼指出的那样,那么它就是不可救药的丑了。但是,事实上现代艺术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们将与美有关的问题分为三个层次,即外在美或者他律美、内在美或者自律美、审美或者感性认识,我们就会发现,其实现代艺术并没有完全拒斥美,它只不过是用内在美或者自律美取代了外在美或者他律美,而且不反对审美和感性认识。尤其是当我们将现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对照起来的时候,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因此,现代艺术对美学的反动并不彻底,甚至可以说,因为它的反对而强化了它的美学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