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当代现象学家马里翁称列维纳斯是“自柏格森以来最伟大的法语哲学家之一,也成为第一个企图认真地摆脱其渊源所自——海德格尔的哲学家”①。众所周知,海德格尔的哲学,尤其晚期哲学,与其艺术论密不可分,本文拟通过介绍列维纳斯的艺术(包括文学)思想及其对海德格尔存在论艺术观的批判,展现艺术、生存和伦理在当代西方语境下的复杂关联。 一、存在论是基本的吗? 在1951年发表的《存在论是基础的吗?》中,列维纳斯首先认可了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当代存在论的革新性:首先,它为所有学科的知识找到一个更为根本的基础——存在,认识因此只是在世的一种存在方式;其次,它将对存在的理解扩展到了智性之外,它与时间性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理解存在之为存在,就是生存于此间”②。然而,海德格尔把这种存在论作为基础却是错误的,这种基础地位在面对他者时失效了,即在伦理学层面上失效了。因为与他者的关系“不能化约为理解,即使是海德格尔规定的那种超越古典重智主义的理解”③。 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与对存在的理解密不可分,理解奠基于存在的敞开性,这是一种对象与光照的关系,只有在存在的敞亮中,才能够看清对象。光照不是对象,但我们理解对象却必须依赖于这种光照,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存在者的理解要超出存在者之外——在敞亮之中——从存在的视域去检视它”④。要理解存在者,就必须置身于它之外,通过一种普遍性的视角来捕捉它,但如此一来,我们就没办法理解那个存在者的特殊性了。因此,存在论不能成为我们与其他存在者、尤其是他人关系的基础,因为这种关系并不基于理解,也不基于海德格尔的“让—存在”(Sein-lassen)。在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中,对他人的理解和与其对话是同时发生的,基于这种对话,我才能真正接触到其特殊性。而这就已经使得那种“先将存在者理解为存在,再与其建立关系”的公式失效了,与他人关系的存在论之基础性也因此失效了。 由于海德格尔将这种存在论放在了先于伦理学和他者的位置,就暗含了陷入唯我论的危险:“从存在出发,从发光的视域出发,存在者在其中拥有一个侧影,但是却遗失了它的脸,它就是定位于智性的诉求本身。《存在与时间》可能只讨论了独独一个论题:存在与对存在的理解(它作为时间而敞开)是不可分的,存在已经是对于主体性的诉求。”⑤ 二、艺术:无世界的实存 在出版于1947年的《从实存到实存者》中,列维纳斯说:“我们的思考——关于存在论的,以及人类和存在的关系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海德格尔哲学的启发,但它同样也被摆脱这种哲学氛围的深刻需求所左右。”⑥这种需求同样体现在其艺术论中。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哲学的基础在于对存在论差异的区分。在海氏那里,存在依赖于存在者,“存在只有在某种存在者的领会中才‘存在’”⑦,这就意味着存在者在其存在(是)之前,还有一个“存在”需要去探究,这一“存在”不依赖于存在者及其意识,它正是意识的诞生之处,列维纳斯将这一“存在”称为“实存”(existence),或者无人称的匿名存在(il y a)。 列维纳斯与海德格尔在艺术观上的分歧,正是由这一存在与实存之间的对立开始的。海氏对于艺术的分析“是接在对在世存在的分析之后,在日常性和本真性这对区分的支配下展开的,其目的是赋予创造者所具有的高级technè(技艺)以建立世界的能力,这里的世界是本真意义上的世界,它和Dasein(此在)最本己的筹划相关。这个能力揭示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理解存在的内在能力,看见光线的内在能力’”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才与真理联系在一起。艺术是存在的无蔽,即真理。然而,列维纳斯却是把艺术放在先于存在的“实存”层面来定位的,它既然先于存在,也就先于世界,因此是一种“无世界的实存”。这是一个明确的挑战,“因为《存在与时间》的全部教诲都建立在实存和在世存在的等同之上”⑨。这种作为“无世界的实存”的艺术因其晦暗(无光和无视域),而与海德格尔存在论视域下的艺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之无蔽或敞亮,都离不开光。列维纳斯并不否定光的价值:“由于光的存在,世界才被给予我们,才能够被领会。”光即“意义和‘我思’的结构本身”⑩。但“无世界的实存”却是脱离光的,它不带出任何预先的“视域”或“使用境域”,或者说它恰恰就是反视域的,是一种“与‘眼光’的斗争”(11),这是现代艺术的特色所在:“在一个没有视阈的空间里……一些碎块、立方体、平面、三角形摆脱了束缚,向我们迎面扑来……这是一些赤裸、单纯、绝对的元素,是存在之脓肿。”(12) 列维纳斯将这些赤裸的元素定义为物质性,它不归属于海德格尔那个基于有用性和可靠性的世界,它们是杂乱而无形式的。形式也是一种光照,“是事物身上被照亮的、可被领会的部分”(13),海德格尔也认为“美依据于形式,而这无非因为,forma(形式)一度从作为存在者之存在存在、异在与他者——论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存在论艺术观的批判和超越状态的存在那里获得了照亮”(14)。列维纳斯承认这个解释对于古典艺术是有效的,而现代艺术却是“存在之非形式的攒动,一切存在者通过形式的光亮而指向我们的‘内部’,而在这些形式的光亮背后——物质就是‘il y a’的事实本身”(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