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赫金研究中,对话理论、复调理论、狂欢化理论、参与性和外位性等等,都得到我国学者的深入探讨和广泛应用,然而,作为巴赫金思想重要构成的边界思想却尚未引起学术界应有的重视。尽管巴赫金没有专题讨论边界问题,但实际上边界思想贯穿于巴赫金思想整体,甚至可以说,它渗透于巴赫金思想的深处,成为巴赫金观察世界的重要的立足点和思想方法,成为上述种种理论的基础。 对于巴赫金有关边界问题的思想,有学者颇不以为然,认为:“既然提出了‘边界’问题,就势必诱导人们去寻找边界。不过,文论史上的经验教训表明,这种人为划界和寻找边界的努力,精神可嘉,成效颇差……为了避免走入概念的死胡同,或许放弃‘边界’、‘边缘’一类提法是走向深层而多方位比较的第一步,不要在寻找‘边界’的徒劳中耽搁时间。”①边界不可寻,这一看法是正确的,但因此放弃“边界”、“边缘”的做法却不可取。其实,强调“边界”即强调“差异”,强调“多元”。在人类文化实践中,充满着“划界”和“越界”活动,由此创造出丰富多样的灿烂的人类文化。没有划界,也就不存在语言、符号以及建立在语言符号活动之上的文化;没有越界,语言、符号以及文化也就固化了,僵死了。正是永不止息的划界和越界推动着文化的发展变化,为文化带来了勃勃生机,使它永葆鲜活的生命。从这个角度看,整部文化发展史就是不断划界和越界的历史。巴赫金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巴赫金的边界思想的实质并非在于引导人们去寻找一道确定的边界,在他看来,划界与越界相互交织,这就决定了边界的不确定性,也决定了固定的界线是无法寻找的。他所强调的是要正视文化实践的这一根本特征,充分重视边界和边缘,立足边界和边缘来研究发生在边界、边缘上的事件,研究种种对话、交流、融合、变化,从而在更深层次上理解认识人类文化实践。 巴赫金认为:“某一文化领域(如认识、道德伦理、艺术等领域)作为一个整体所构成的问题,可以理解为是这一领域的边界问题……不应把文化领域看成是既有边界又有内域疆土的某种空间整体。文化领域没有内域的疆土,因为它整个儿都分布在边界上,边界纵横交错,遍于各处,穿过文化的每一要素……每一起文化行为都是在边界上显出充实的生命,因为这里才体现文化行为的严肃性和重要性,离开了边界,它便丧失了生存的土壤,就要变得空洞傲慢,就要退化乃至死亡。”②这就是说,凡是活态文化必定是多元的,它的每一个文化领域都是多种文化元素的交织,是杂语,是多声部。于是,这些文化领域就必然因为多种元素相互接壤而展开纵横交错的边界,根本就不存在“内域疆土”。各种元素、语言、声部充溢着文化领域,相互共生、冲突、对话、交换,并因此构成这一文化领域的生命力。相反,一旦某一文化领域形成“内域疆土”,它就必定会因单一化而失去内部矛盾,失去动力源,停止活动变化,开始僵化了,在事实上它已经退化为一种凝固的、死的“文物”。巴赫金对边界有着特殊敏感并情有独钟,他总是能够在我们毫不留意的地方指出边界的存在,并深刻揭示发生在边界上的种种文化行为和文化事件。由于边界是不同世界、不同文化、不同因素的交接处,它必定是最为丰富、最活跃易变的场所,巴赫金抓住边界问题,也就抓住了关键,找到一个探寻文化奥秘的入口。 在巴赫金看来,边界并非封闭的、不变的,而是敞开的,并由此造成事物的未完成性。一方面,边界区分事物,边界使相毗邻的事物分隔开来,使它们的比较成为可能,使各自的特点得以彰显,使事物终于以自己的方式得以安顿。譬如,边界使“我们”与“他者”在相互对峙又彼此依存的情况下暂时固定下来,设若没有“他者”,没有“我们”与“他者”的边界,“我们”也就不可能存在。另一方面,边界又联系着事物,总是将某些不同的事物连接在一起,相互关联。从这方面说,边界总是朝向外部世界,朝向和自身不同的另一方。因此,可以把边界视为一个双语的领域,它同时属于两种文化,属于两种相互毗连的界域。边界成为各界域中不可缺少的成分。在谈到怪诞形象时,巴赫金指出,怪诞形象之所以怪诞,就在于它将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结合在一起而具有双重性。在这些形象身上同时体现着变化的两极,即旧与新、垂死与新生、变形的始与末,其中一方总是转向另一方,直接成为另一方。这种亦此亦彼的双重性穿越了理性所构建的边界,颠覆了理性秩序,让自身成为违逆理性的怪诞形象;而新旧、生死、始末的合一,则又突破了时空秩序和时空的确定性,让怪诞形象重返混沌,进入无始无终的变化之中,处于内在的无限性和向世界开放的未完成状态。因此,巴赫金说:“怪诞的人体不与外在世界分离,不是封闭的、完成的、现成的,它超越自身,超出自身的界限。被强调的部位,或者是人体向外部世界开放,即世界进入人体或从人体排出的地方,或者是人体本身排入世界的地方,即是凹处、凸处、分支处和突出部……这是永远非现成的、永远被创造和创造着的人体,这是人类发展链条上的一个环节,确切些说,这是相互衔接和相互深入的两个环节。”③怪诞人体既独立于世界,有自己的身体边界,又突破身体界限而与世界紧密相连。怪诞人体把世界吸纳到自身体内,它吞咽着世界,使自己变得充实,趋向无限,同时,也让世界接纳自己,吸收自己,使人与世界的界限消弭了。它隐喻着人与自然相统一的关系,隐喻着人与自然相互生成,隐喻着人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而不是人征服自然或人被自然征服。 虽然巴赫金受到康德和索绪尔二元区分思想的深刻影响,但是,他恰恰是以此为起点,在承认差异、承认区分、承认边界的同时,更注重发生在边界上的种种打破边界、超越边界的行为和事件。认识文化的多元性,承认边界的历史性,关注发生在边界的行为和事件,肯定越界的合法性,这就是巴赫金看待世界、看待文化的重要方式。巴赫金所强调的正是这样一种感受方式。他之所以看重怪诞风格和怪诞形象,其原因就在于它蕴含着拆除边界、颠覆世界秩序的潜能。其他如笑、诙谐、贬低化、狂欢化等等,也都包含着越界行为。通过越界,颠覆既成的世界秩序,以一种开放的、变动不居的眼光重新审视一切:“使虚构的自由不可动摇,使异类相结合,化远为近,帮助摆脱看世界的正统观点,摆脱各种陈规虚礼,摆脱通行的真理,摆脱普遍的、习见的、众所公认的观点,使之能以新的方式看世界,感受到一切现存的事物的相对性和有出现完全改观的世界秩序的可能性。”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