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1)08-0135-07 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是渊深而博大的,而且有着与西方美学不同的文化背景与形态特征。通过多年来对古代的文艺理论的濡染,我感觉在审美关系方面,这种独特性就最能得以体现。谈及审美关系,自然离不开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对待,这也许会被有的学者讥笑为“主客二分”。而在我看来,要抛开审美主体和客体的二分与对待来谈审美关系,美学将会撤除其赖以存在的基础。超越主客二分,是我们的追求;抛开主客体的对待,也许我们会无所适从。这并非仅是理论的立义,而且也是无数的艺术理论资料的客观维度。 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不能等同于我们惯常所说的“古代文论”。后者是指古代的文学理论,而我们所说的“文艺理论”,是包含着文论、画论、书论、乐论等主要的内涵的。中国美学,最为集中地包蕴在其中。中国古代当然没有“美学”之目,却很早就在审美的意义上彰显主客体的关系了。如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业已颇为成熟的“心物”这对范畴,就是典型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中所展示的审美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体现出哪些特征呢?在我看来,一是由感兴而使主客体处于高度激活的状态之中;二是主客体相互作用而生成审美意象;三是审美主体和客体都有属于中华文化传统的独特品格。主客体并非单纯地对待,而是客体以其宇宙生命为依托,主体与客体并非一对一的对待,而是进入一片浩茫的境界。 一、“感兴”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主客体关系的特殊方式 关于感兴的研究非常之多,仅我自己也不止一篇文章论及。然而,我在这里将其纳入审美主客体关系的向度再来审视,其意蕴自有不同。感兴的基本义即由比兴之兴而来,其义非止一项,如朱自清先生所概括之:“《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①而兴的本义就是“起也”,已直接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了。《毛传》在《大雅·大明》篇“维予侯兴”下云:“兴,起也。”《说文》中也释兴为“起也”。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对比兴的阐释说:“故兴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②明确指出兴即是对情感的唤起。情感自然是主体之情感。是什么唤起艺术家(主体)的情感呢?是进入艺术家视野的“物”。物是审美客体,情则代表主体的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兴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使主体和客体发生关联的。这种特殊方式,可用“触物以起情”来表达。宋人李仲蒙对兴的表述:“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③我认为这是对兴最为符合其本质的命题。“触物”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偶然邂逅,而非刻意地求取。这也正是感兴的实质所在。刘勰在《比兴》篇的赞语中说:“诗人比兴,触物圆览。”非常凝练地概括出关于兴的这种主客体触遇而生成审美意象的性质。虽是“比兴”并提,其实是偏重于对兴的性质的揭示。宋儒郑樵论诗云:“‘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④宋人叶梦得也指出了兴的“触物”性质:“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情性,但能输写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⑤明代文学家李梦阳更为明确地指出:“情者动乎遇也……故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而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寓而发者也——契者会乎心者也。会由乎动,动由乎遇,然未有不情者也,故曰情者动乎遇者也。”⑥李梦阳所说的“遇”,与“触”的意思一样,都是不期然而然的“邂逅”,也即审美主客体之间在并无预先立意的情况下偶然的碰撞与交融。这对感兴来说,是最为突出的一个标志。 感兴是审美主体在外物的触发下唤起审美情感、从而产生创作冲动的过程,作为审美客体的“物”,充当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这在汉魏以降的文艺理论中,是相当丰富的。如《礼记·乐记》中所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乐,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⑦认为音乐的产生是人心感物的结果。感物起情,是在文艺创作的范围内说的,并非一般的泛泛之论。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所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是指诗人兴发情感的过程。 感兴的这种偶然的触遇的性质,在古代的文艺理论中是有着明确的意识的,而且形成了一以贯之的理论系统。如梁萧统说到自己的创作时:“炎凉始冒,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⑧“触兴”即是说明感兴是触物而发的。“睹物兴情”也非一般的感怀,而是“更向篇什”,即以诗歌创作为其旨归。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论诗有“感兴”势:“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亦有其例。如常建诗云:‘冷冷七弦遍,万木澄幽音,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又王维《哭殷四》:‘泱漭寒郊外,萧条闻哭声,愁云为苍茫,飞鸟不能鸣。’”⑨王昌龄强调了诗人主体的“人心至感”,这样才能“必有应说”,与物色万象触遇,如有感会。宋代大诗人杨万里对此有明确的观点,“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然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⑩。杨万里认为兴在诗歌创作中是最上乘的状态,因为它并非预先立意,而是无意为诗,外在的事物与诗人的内在灵府适然相触,于是诗歌便由此而生了。宋代画论家董逌论画特重“天机”,认为遇物兴怀才是最佳的创作状态,如其评宋代著名画家燕肃(仲穆)画云:“余评燕仲穆之画,盖天然第一。其得胜解者,非积学所致也。想其解衣磅礴,心游神放,冷然有感是应者。”“燕仲穆以画自嬉,而山水尤妙于真形,然平生不妄落笔,登临探索,遇物兴怀。胸中磊落,自成丘壑。”评宋代大画家范宽的山水画云:“当中立有山水之嗜者,神凝智解,得于心者,必发于外。则解衣磅礴,正与山林泉石相遇。虽贲育逢之,亦失其勇矣。故能揽须弥于一芥,气振而有余,无复山之相矣。彼含墨咀毫,受揖入趋者,可执工而随其后耶?世人不识真山而求画者,垒石累土,以自诧也。岂知心放于造化炉锤者,遇物得之,此其真画者也。”(11)董氏在这些画论中不仅是对画家的鉴赏与评价,更是张扬了自己的绘画观念。在他看来,“遇物兴怀”才能创造出画之杰作,而“含墨咀毫,受揖入趋”是无法与之同日而语的。明代诗论家谢榛论诗重兴,也是以偶然触遇为兴的重要特质,如说:“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天成,此诗之入化也。”“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属对精确,工非一朝,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12)这种对兴的倡导构成了四溟诗论的一大特色。清代诗论家叶燮同样认为作诗应是“先有所触”的感兴才能产生佳作,他说:“原夫作诗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触以兴起其意,而后措诸辞、属为句、敷之而成章。当其有所触而兴起也,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皆自无而有,随在取之于心。出而为情、为景、为事,人未尝言之,而自我始言之,故言者与闻其言者,诚可悦而永也。”(13)等等,都是将感兴和“触物”直接联系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