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罗钢教授积十年之功,完成了他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反思性研究,向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等许多重要学者的看似不可超越的学术结论提出了挑战,对百年来的“意境”论研究做了澄清,获得了令人信服的成果,也给当前文学理论研究以重要启示,诚为难能可贵。读了他的十余篇长篇论文,深化了我近几年关于如何摆脱当下文学理论危机的思考,心中涌动着一些要表达的看法。本文围绕罗钢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学案研究,来谈谈我对当前文学理论研究的一些新的思考,试图揭示当前文学理论发展的一种新趋势。 学案研究作为反思百年现代文学理论的结节点 如果以王国维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为现代文学理论与批评的起点的话,那么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已经走过了107年的路程。当下,在商业主义浪潮滚滚的影响下,低俗、庸俗、媚俗的文学作品随处可见,文艺美学界某些人的“眼睛的美学”也喊得令人心烦,高级形态的具有精神品格的审美没有多少人理睬,文学和文学理论不但失去了轰动效应,而且陷入了危机状态。我们作为长期从事文学理论教学和研究的学者,应该做出怎样的努力,来摆脱这种危机状态呢? 我个人认为在当前情况下,有两件事情值得我们去做:第一件是重建文学理论与现实生活的密切关系,我曾经提出克服当下文学理论研究的理论脱离实际、学科的封闭性和研究的浅表化三点看法,提出了文学研究的“当下性”、“关联性”和“重建历史语境”三点意见。[1]这些我已经发表了文章,此不赘述。第二件就是对于百年文学理论的回顾性和反思性的学案、文案研究。这第二件事情,也有不少人开始做,如夏中义的学案研究,李洁非的文案研究,但我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是罗钢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学案再研究。 既然中国现代的文学理论历经百年,那么回顾与反思一下百年来我们走过的路,就不能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回顾”不是一般的总结经验,核心的内容是反思。总结经验加上反思问题,我们才能知道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所取得的成绩有哪些,有多么重要;存在的问题又有哪些,又有多么严重。反思者,就是一个自我对话的过程,是今天与昨天对话的过程,在这对话过程中,进行反省、诊断、思考和重建。罗钢教授积十年之功来反思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开山祖师王国维及其名著《人间词话》,作为一个学案来研究,获得了四方面重大成果。 第一,通过缜密的考证,揭示了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的“境界”说,主要思想来源是叔本华的认识论美学,与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无关,“境界”说是“德国美学的横向移植”。 一般研究者都有一种误解,以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用文言写的,其中主要研究对象是五代以来的词,又使用了中国古代诗论和美学中很多词语,因此认为其思想来源基本上是中国古代诗论和美论。如兴趣、神韵、情与景、言情体物、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等这些词语,甚至《人间词话》中“以物观物”、“以我观物”都是邵雍的原话,再加上他所举的例子都是古代的佳作,因此就认定王国维的“意境”说,必然是在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论和美论的基础上,形成的新的理论建构。罗钢通过他的研究,破除了这些误解,揭开了词语现象的掩饰,看清楚了王国维的思想实质。他用一系列的证据,证明了王国维的“境界”说与中国古代诗论、美论无关,是王国维借用叔本华的认识论美学和海甫定的心理学美学为理论支点,所提出的看似是中国化的理论创新,实则是德国美学理论一次横向移植。罗钢的论文从寻找王国维境界说立论的思想来源入手,从根本上说明了王国维的“境界”说是叔本华美学认识论的翻版而已。 罗钢的论文深入到王国维撰写《人间词话》时期的思想状态中。他的论文指出,《人间词话》是王国维从“哲学时期”转入“文学时期”时写的。王国维从哲学转入文学,与他对早年笃信唯心主义哲学的怀疑与失望有直接的关系。王国维在《三十自序二》中写道,“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2]。罗钢说:“这种思想变化直接影响他对叔本华美学的取舍。不待言的是,叔本华所谓的‘意志本体’、‘理念’等,都属于‘可爱而不可信’的‘形而上学’,这使得王国维逐渐疏远了它们,而与‘理念’原本有着密切瓜葛的‘直观说’则由于属于经验的范畴,和他后期服膺的心理学有某种程度的重合,因而被保留下来,并在《人间词话》中潜在地发挥了重要作用。”[3]罗钢追根溯源,把王国维的思想变化的每一点新动向,《人间词话》中每一个具体说法,与叔本华等一系列德国美学的相关的具体论点,进行极细致的比对,务使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思想都落到实处。罗钢的论文《眼睛的符号学美学取向——王国维“意境说”探源之一》,主要是追寻王国维“境界说”中“真景物”与“真感情”两个概念的西方思想渊源,认定叔本华的直观说与海甫定的情感心理学分别构成了二者的理论支点,而所谓“观我”的理论则是连接二者的桥梁,说明西方的二元对立的认识论美学是王国维建构“境界说”所依赖的最主要的资源。但他洋洋洒洒写了两万多字,旁征博引,务使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真景物”、“真感情”以及两者的联系,每一处都用事实和证据说话,这就不能不让人信服。研究要达到这种地步,不能不实现中西古今的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