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文坛,旗帜林立,口号叠出,而文学创作的实际状况又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那么,透过这种热闹的表象,变幻多端的背后,其本质究竟又是什么?评论界、创作界对此都给予了关注。这里我们刊发了10位评论家的短文,在继承传统与创新意识,艺术规律与市场经济,怎样看待人文精神等诸多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希望有更多的评论家和作家参加讨论,共同探索,以期促进文学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真正拥有她在这个伟大变革时代应该拥有的繁荣。这也是我们开设这个栏目的初衷。 编者 一 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内在空虚的文化时代。 价值空虚,道德空虚,信仰空虚,审美空虚……而最大的空虚是:时代甚至不能意识到自身的空虚。不是有那么多标“新”立“后”的旗帜在迎风高高飘扬吗?不是有那么多“主义”的大刀长矛在演武场上此来彼往吗?批评家今天登高一呼,聚啸山林,明天搬起石头,照着自己和别人的腿乱砸一气,真是热闹非凡,有声有色,城头变幻的,尽是猎猎王旗。 于是有人兴高采烈地欢呼:一个文化多元、众声喧哗的时代来了。 来了,我也好象真的看到它的一列姗姗迟来的救济车,终于在众目翘盼中缓缓进站。 只可惜,车是空的:它并没有带来批评家所期望中的面包和酒。 然而,没有人感觉到时代列车的空虚,人们仍然在挖空心机,为它排练各种名目,各种仪式,给它贴满标语,披满鲜花。 没有人感觉到这丰富多彩节目后面的空虚,让人眼花缭乱的“有”,掩盖了它背后无所不在的“无”。 这就是空虚时代的文化辩证法:它总是以种种虚假的“在场”,来遮蔽终极本质的缺席;它害怕自身的“残缺”被人发觉,从而使自己土崩瓦解;它无力、也不敢承受自身巨大的空虚,正视自身的无根性。结果,荒凉与繁华互生,贫困与富裕并存、寂寞与热闹共在。匮乏巧妙地消失不见。这样,我们就看到了“新儒学”、“后现代”、“新理性”、“新保守主义”、“后乌托邦”、“新状态”……它们交错变换,轮番上阵,走马观花,构成了我们时代奇诡美丽缥缈无形的风景。 在这些昙花一现、此起彼伏的“出场”中,我们是否真正拥有了当下,也拥有了未来?我们捕捞到了什么,又无可挽救地失落了什么?它们给我们提供了什么,又遮蔽了什么? 无人作此诘问,人人等着竖起表明自身存在的大旗,雄心勃勃地想以自己的理论长矛,招集起一支冲锋陷阵的队伍,一统天下。 当然,也有以空虚为戏的人,然而,在空虚的自我游戏中,“空虚”不仅被遗忘得更深,一次次被廉价地消费掉,而且它还被解构,碎片被扔进垃圾桶里。 二 那么,在此一个空虚的时代,真正的批评家何为? 在我看来,他的身份乃是一种无可选择的命定:他既不是讲坛教师,也不是精神导师;他不再可能象以前那样,行进在时间的行列,为时代导向,也不再可能充当先知的角色,将救赎的福音向芸芸众生宣布。相反,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工匠,修残补缺;他有意地落在时代行列的后面,与一些被此行列所抛弃的辎重为伍;他瞪大搜索的眼睛,时而忽然大声告诉队伍他们遗落的珍贵物品,如果这呼声得不到回应,他就默默地一路捡拾,让自己成为这些珍贵物品的守护人;他还是个不合时宜、与潮流格格不入的人,时代嬉笑时,他默默思考;时代狂欢时,他冷眼旁观;时代高声喧哗、谈笑晏晏时,他独自呓语。他俨若这个时代的一个黑梦,顽强地坚守着灿烂阳光下的漫漫长夜;又好象是万花丛中的一根长矛,刺破繁华的表象,照示出殷实背后的空虚。时代行列的滚滚红尘,制造了坚定有力、方向明确、队伍庞大的行进表象,他却以自身的落伍,或以侧身行列之外的姿态,宣告这种表象的虚幻实质。 罗蒂在谈到他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三个哲学家(杜威、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时说,这三个哲学家的后期工作是“治疗性”而非“建设性”的,是“启发性”的而非“系统性”的,目的是使读者对自己进行哲学思考的动机提出质疑(转引自理查德·丁·伯恩斯坦《超越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光明日报出版社)。对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同样,最重要的工作还远不是建设性、系统性的,而是治疗性、启发性的,甚至,连治疗性的工作都尚未到时候,真正的批评家目前能做应做的,可能还只是这样一种更为基本性的工作:诊断。 诊断意味着首先体认出时代的残缺,戳破它生机勃勃的健康表象,不为它的富裕殷实所惑,而是毫不妥协地深入时代内部,发挖出那为它所竭力掩藏的自身巨大空虚来。空虚并不完全等同于虚无。在一具处处充满“在场”的喧嚣时代,真正的文化虚无乃是一种痛苦,一种怀疑,一种大拒绝,一种无处逃亡的自我放逐,它仍不失为一种文化反抗。坚守虚无需要坚强的勇气和毅力,而空虚则是无所坚守,无所定形,随波逐流,随风逐影,它吞噬一切,拒斥一切。有时,它为无意识所迫,急于填补自身的空虚,于是便不遗余力,将随手能抓到的任何东西随意组合,改头换面,制造出自己殷实存在的假象。它为此假象所迷,沾沾自喜,乐不思蜀。在这个文化作坊空前发达的时代,它永远不愁缺少制作热闹繁荣表象的原料,于是也就永远不愁有一天自己将不得不面对自身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