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者 邵燕祥 何西来 刘心武 杜书瀛 钱竞 白烨 主持者 何西来 时间 1995年7月18日 地点 北戴河石油管理局培训中心 当代中国的启蒙理性 何:理性与启蒙,是一个大题目,无论谈精神文明建设,还是谈人文精神,都不能不涉及。理性和启蒙是两个概念,两个问题,但相互之间有联系。 从我们经历的这样一个转型期来看,80年代曾兴起了一个新启蒙思潮。这个思潮提出的一些问题,在当时也有争议。在90年代行将结束的时候,回过头来反思和评估80年代的启蒙思潮是很有必要的。当时有的刊物如《东方纪事》等,明确提出了“新启蒙”;上海还出过几本叫做《“新启蒙”文丛》的不定期刊物;而作为一种思潮则大量表现在具体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讨之中。启蒙,是新时期文学,乃至新时期文化的重要特点,总体性特点。早在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就已经有了比较强劲的表现,而不仅仅是“风起青萍之末”。真正提出新启蒙,并从理论上进行阐发,则是80年代中后期。我们现在需要思索的是,这种启蒙跟“五四”启蒙运动比较起来,有什么联系,又有什么不同?应当怎样评价它的功过是非?在这世纪之交的时候,还有没有启蒙的任务? 杜: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就是一种新启蒙,政治上的新启蒙和思想上的新启蒙。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强调实事求是,要人们从“两个凡是”的框框里解放出来。当年的“理论务虚会”是解放思想的一次重要会议,是“新启蒙”的一次重要活动,参加会议的“启”与被“启”者是当时党内思想理论界的骨干、战将甚至主将。我想,在20世纪的中国思想理论发展史上,人们是不会忘记那次会议的。当时我正被调去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的筹备工作,分配在胡乔木、王若冰主持的“起草组”,因此也以会议工作人员的身分参加了理论务虚会,受益菲浅。 何:启是对蒙而言的。在80年代的启蒙思潮中,它的锋芒所向,一个是反封建,一个是反极左,一个是反各种形态的思想蒙昧。现在一些年青朋友认为,再提启蒙是可笑的,他们常常把它与人道主义联系起来看,认为都是已经过时的东西,已经完成的任务。因此,我们评价包括“新启蒙”在内的80年代的启蒙思潮,也不能不包括对这种认为启蒙已经过时的看法的评估。 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文化人,既要推动全民族的启蒙,使之跟上世界发展的趋势,也有我们文化人自身的启蒙问题。所谓启蒙,自然离不开理性,只有健全的、科学的、自由的理性,才是启蒙的利器,才是烛照启蒙前行的炬火。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有一种很强劲的理性精神,它在新时期文学诞生之初就有所表现。徐迟的《歌德巴赫猜想》,既有情感的冲击力,更有理性的启迪力,是第一个明确提出理性观念的作品,以正常理性作标准的作品,它最早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在小说方面,心武的作品较有代表性。朱寨那篇最早评心武创作的评论,题目就叫《对生活的思考》,后来有人对此提出不同意见,意思是“要思考,但必须是文学”。尽管在审美层面上,这种思考可能会带来某些不很有利的影响,但在当时提出来“救救孩子”,对爱情问题进行思考,对人的价值问题进行思考,都需要启蒙理性。那时的心武等一批作家,以他们的作品引导读者直面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及其对人的灵魂的伤害。到了80年代中期稍早一些,出现了邵燕祥为代表的杂文创作的繁荣,杂文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小型的社会评论。这个时候文学的各个门类,都反映了民族思考的深化。 新时期对于民族历史的思考,首先发生在文学界,而不是在其它界。到80年代中期,一些评论家如季红真的硕士论文《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本身就是用理性的眼光勾勒了当时文学在主题方面发展的大致轨迹。王蒙很推许这篇论文,后来,他在此基础上,把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概括为我们这个变革时代的基本矛盾。是不是可以这样看,在我们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从文化的层面,精神的层面来说,始终有一个启蒙的问题。现在有人提出救世主式的启蒙时代已经过去,这里边有两点可以考虑:一是,启蒙者在从事启蒙的同时,也是启自己的蒙,如自觉高人一等,当然有问题,不值得提倡。不过,另一方面作为知识分子或者知识分子精英部分,不管自己怎样看待自己,事实上因为受过较好的教育和有开阔的文化视野,都比一般人更敏锐,在历史的变革期,他们常常是一些先知先觉者,起着先锋作用和桥梁作用,因而势必有一个启发带动民众的问题。 理性的魅力及其审美价值 何:顺便谈一个涉及创作和美学的问题。李泽厚、刘再复的对话录中特别谈到情感的问题,认为艺术就是情感。 白:主要是《回望二十世纪中国》一书的第21节:“哲学智慧和艺术感觉。” 何:对于他们的这一看法,我有所保留。为什么呢?少了理性。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情理并重,而且在一定的情况下情和理可以互换,如杜甫诗中就有时讲“物理”,有时讲“物情”:“物理固自然”,“物情固难夺”,用“物理”的地方换成物情,意思不会有大的不同。在一定意义上说,理性也有其审美性的一面。理性在艺术创作中,有时是作为对情感的节制,而起作用的。原始的情感并不就是美,但有理性于冥冥之中进行节制的情感,去掉了狂暴性粗鄙性的情感才是美。不是一切理性都是美的,也不是一切情感都是美的。情感只有提升到情致的水平上,才是美的;理性只有“趣”的部分,即理趣,才能进入审美的领域。美学史上一些大家,比如黑格尔的美学,是理性美学,但也讲“动情力”,他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便是理性的;康德并不绝对排除概念,他的《判断力批判》讲各种心理活动的全面活跃,也并不把理性挤轧干净,否则他就不可能以《判断力批判》在《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中间架一道桥梁。这是他的一个大的学术结构。如果我们无视理性,那么,就无法解释新时期一些很重要的文学现象。杂文怎么评价?杂文当然有情采,但它籍以动人的,不仅仅是情采,比如邵燕祥的杂文,就是理性色彩很强的。 白:带有很强的思想家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