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党圣元 “大众文化”的勃兴,给世纪之交的文学带来了危机、带来了挑战,亦带来了机遇。当代文学如何适应社会转型时期的新环境?在当今“大众文化”的包围圈中,我们的文学究竟应该取何种姿态来向社会显示自身的存在价值呢?当我们对世纪之交的文学进行反思时,这一问题恐怕无论如何是回避不过去的,而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本身即具有强烈的价值建构的意味。目前文学界同仁所进行的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实际上就蕴涵着这一主题,其在价值反思与重建方面的意义,其对于世纪之交文学发展可能带来的促进作用,无不可以期待之。这里的两篇论作,虽然不是直接地参加“人文精神”讨论的,但论者都毫不隐讳地表白了自己的价值心态,或呼唤文学的“批判性”、“民间性”,或批判当代小说中的“伪平民意识”,均与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人文精神”营造这一题旨息息相关。社会转型期亦是价值观念趋于“多元化”的时期,这正为世纪之交的文学的反思与重建提供了选择与融合的可能,而没有选择与融合则是断断没有反思与重建的可能的。所以,尽管两位论者在此均阐明了各自对于“大众文化”的“不宽容”的态度和“精英”文化立场,但需要申明的是在这一讨论的进程中,无论是“抵抗投降”者还是“顺应”、“认同”者,都具有平等的发言权。 走向批判和民间的文学 李继凯 当20世纪夜幕上的群星渐隐渐稀、新世纪的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那种期待中的美丽景观和激动心情却已经厮缠在人们的心头。然而环视现实中种种黑暗与荒唐的实存,人们的心头又被笼罩了难以摆脱的阴影,不免觉得有些惶然茫然。这种“期待”却难“坚信”的前路未卜的心态,对于进入这样似乎有点神秘的世纪之交的人们来说,确实相当普遍。也许正是为了验证和摆脱这种困惑和犹疑的心态,人们不约而同地进入了这样的“新状态”,亦即情不自禁地回顾和前瞻,殚精竭虑地反思和重建。 这在比较敏感的文学批评界,便表现得相当突出。一时间,在不少有关的报刊上,醒目地开辟出了诸如“批评家俱乐部”、“文论圆桌”、“文学大视角”、“世纪之交的文学:反思与重建”等栏目,七嘴八舌,众声喧哗,俨然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批评热潮。在这个方兴未艾的热潮中,或可以将一些有价值的话题,引向深入的思考,并有效地推动世纪之交的文学沿着比较健康的道路发展。其中,批判文学与民间走向,可以说就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话题。 回顾20世纪文学,尤其是初步纳入世界格局中的中国文学,我们不可能忽视那些具有批判性格的文学。这种批判性格的获得,自然与社会现实的种种“怪现状”和作家主体的人文精神密切相关。前者是批判的对象,后者是批判的武器,彼此须臾难离。20世纪对人类来说,诚然有不少值得夸耀的地方。然而20世纪带给人类的多灾多难也是空前的。正是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及世界性的冷战或混乱,各种政治性斗争的险恶及遗患,以及人之生态环境、人文环境在工业扩张、竞争激烈的吞噬与剥离中更趋恶化的现实,等等,使人类蒙受的灾难之巨,尤其是精神崩解之深,也创下了新的世界纪录。焦躁浮躁、长吁短叹,畸形异化、人将不人,东奔西突、无所依归,成了人类“存在”的基本样态。这也可以视为20世纪思潮纷涌、运动频繁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成了文学艺术领域幻变异常、流派纷呈、起伏不定的基本依据。尽管在这样的大势中,作家群体亦会随时运升沉起伏、聚合分化,但总有不少作家禀承着传统人文精神的精华,吸纳着现代人文学说的营养,以顽韧的意志和深沉的理性,在旷野中呐喊,在彷徨中探求,在忧患中拯救,绝不愿放逐自己的良心和抛弃自己的责任。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主导精神而存在的现代主义,在深潜的层次上也承袭了19世纪现实主义的许多重要品性,注重批判性即是一个突出的方面,并从一般的经济批判和社会批判深化、移位至文化批判和心理批判,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资本文明掩盖下的种种异化现象。在中国,由于历史演进的滞缓,当20世纪初期新文学崛起的时候,以鲁迅为代表的清醒的现实主义,其批判性格与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便有了更多的相通之处。而今,当我们回顾和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的艰难历程的时候,还是觉得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些具有真正批判性格的文学。这种文学或可统称为鲁迅式的直面人生、揭破种种瞒和骗的文学。其间既有对“瞒和骗”性质的历史与文化的批判,更有对“瞒和骗”性质的现实与政治的批判。而那些杰出的文学作品,如鲁迅的《阿Q正传》、《祝福》,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张爱玲的《金锁记》,钱钟书的《围城》,王蒙的《活动变人形》,陈忠实的《白鹿原》,梁晓声的《雪城》等等,则有着综合性的批判力度和深度,这是这些作品具有艺术震憾力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倘若这些作品没有了真正的批判品性,而混同于一般的“歌德”文学或“玩文学”,那么20世纪中国文学是否值得评说、值得回顾都会成为可疑的问题了。能够创造出这样一些优秀的“批判文学”的作家,显而易见,都是一些特具人文精神、忧患意识而不失其真善美的理想和强烈的社会责任心的作家。正是由于有这样的创作主体的存在和闪光,也才在很大程度上卫护了作家的尊严、文学的尊严,以及人道而非兽道、物道的尊严。 这些真正具有批判品性的文学,也是真正立意在建设的文学。借鉴和发扬这种批判文学的艺术精神以及创作方法,对文学的重建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综观20世纪中国文学,那些注重批判、立意建设的文学,其批判性越强,其正义性也就越强。其对新文化、新文学的建设作用相应也就越大。鲁迅在20世纪初期开辟的彻底反封建、反世俗的毫不妥协的批判文学方向,以及在创作方法上将批判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初步结合的努力,对中国新文学的发生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比如鲁迅的批判文学所突出的改造国民劣根性的文学母题,在新时期文学中就有星火燎原之势,形成了以批判性为其鲜明特征的启蒙文学,对于现代文明的传播和解放思想的促动,具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不过,有一个现象似乎尤其值得注意,这就是对上述具有积极建设性的批判文学的“偷梁换柱”,亦即有意无意地将批判文学的批判性推向极端,从而走向了它的反面。这种趋于极端的批判文学的消极作用有时相当厉害,几乎不亚于洪水猛兽。“文革”时期盛行的所谓“大批判文学”和时下流行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文学”,可说就是非常突出的例证。前者实质上是出于狭隘的政治观念或党派本位利益而“搞”的阴谋文学,其“伪批判”的品性已导向荒诞一路,势必构成对真正批判文学的消解甚至是谋杀;后者则将现代主义文学的批判品性推向极端,滑入泥淖,在痉挛而又贪婪的发作中,构成了对社会人生的价值、人文精神的价值乃至文学本身的意义的全面“消解”,最终也必将于嚣乱和虚无中消解了这种“消解”。如果说前者是在“批判”的名义下“权”欲的膨胀,后者则是在“消解”的遮蔽下“钱”欲的泛滥;前者在迷狂崇拜的同时“打倒一切”,后者则在人欲横流的同时“目空一切”。怪胎畸变的精神特征构成了这二者之间的惊人相似与相通,对此理当引起人们的警惕和思考。 其间颇可玩味的一个怪现状是,这二者居然都带有非常明显的“民间性”或“大众化”特征。然而明眼人不难看出其间弄权人和弄文者对民众的利用与献媚,都有居心不良乃至极其卑鄙的动机。表面上的趋向民间、认同大众,将文学“回归”民间和大众,目的却在于愚弄民众、混水摸鱼。对于“文革”式的虚假的“民间性”早被人们识破了,不必多说。但对时下所谓“后现代文化”或“大众文化”的“伪民间性”,却并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其实,只要稍有生活实感而又不昧其良知的人,都会发现那种充分平面化、商品化、通俗化因此也鄙俗化了的优伶文学、市侩文学、黑幕文学、诲淫文学的“损民肥私”的真相。那些醉心于通过电脑和书商将自己拼凑或剽窃的东西,想方设法“包装”起来推向市场的奸佞者,在消解文学的价值和尊严方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更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这些媚俗有术的人(?)极善于巧借“娱乐”的名义将其炮制的文化垃圾去污染民众的心灵,抑或别出心裁,玩弄戏法去挑逗民众常常难以避免的劣欲,从而放纵狂欢、消极堕落,将民众在民间生成的那股向善向美的清淳之气“消解”得干干净净,如此这般,也好收到“损民肥私”的更大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