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0)01-0163-15 在过去60年的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中,“形象思维”话题曾经受到人们广泛的关注,引起过激烈争论。无论在文化大革命前的1950年代至1960年代初,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这个话题都起过特殊的作用,成为美学家们和文艺理论家们的学术兴奋点。 “形象思维”作为一种理论探讨,提问的方式主要是:“有没有‘形象思维’?”“‘形象’能否用来‘思维’?”“‘形象’如何进行‘思维’?”这仿佛是在问一个有关思维科学的问题。然而,“形象思维”最初就不是作为思维科学问题提出的,而是对“艺术特征”的存在理由的猜测。学界几十年对“形象思维”问题的讨论,尽管不断寻求与思维科学挂钩,但更多的是与哲学认识论建立联系,并且在这种联系中渗透进政治隐喻。 进入到1980年代中期以后,“形象思维”的讨论逐渐停止。但是,这种讨论所包含的内容,并没有在美学与文学艺术理论中消失,它仍通过种种化身而得到延续。 一、“形象思维”的提出 “形象思维”原本是一个俄国文论的用语,最初是由俄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提出来的。这个术语在别林斯基那里,采用的是“寓于形象的思维”的提法。例如,他在《伊凡·瓦年科讲述的〈俄罗斯童话〉》中写道:“既然诗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寓于形象的思维,所以一个民族的诗歌也就是民族的意识。”① 从1838到1841年这几年中,别林斯基多次使用“寓于形象的思维”一词。他在《艺术的观念》中写道:“艺术是对真理的直感的观察,或者说是寓于形象的思维。”② 运用这个概念,别林斯基致力于论证一个道理,即科学与艺术具有不同的到达和显示真理的途径。他有一段名言:“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③ 别林斯基并没有清晰地作出一个后代非常看重的区分:“形象思维”是认识真理,还是仅仅表现真理。 以后的俄国作家,例如屠格涅夫,很喜欢别林斯基所创造的这个词,认为对于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熟悉生活,接触形象。他感觉到,自己长期旅居国外,形象缺乏,对文学活动造成致命的损害。原因就在于,诗人是在用形象来思考,没有形象,文学创作就没有源泉。④ 但是,他仍然没有像后来的一些理论家那样,严格区分“形象思维”认识真理和表现真理的功能。 别林斯基的这份遗产,在俄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学家们那里得到了继承。例如,普列汉诺夫指出,“艺术既表现人们的感情,也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⑤。“艺术家用形象来表现自己的思想,而政论家则借助逻辑的推论来证明自己的思想。”⑥ 这本来是对别林斯基说法的赞同,但在后世却被挑剔的论辩者归人到反“形象思维”的阵营之中。针对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卢那察尔斯基曾写道,只是说艺术家“用形象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是不够的。他认为,“作家不是在社会性的争论已经解决了的时候才走上舞台的……作家是实验的先锋,用自己特有的形象思维的方法综合它们,为我们提供有血有肉的、鲜明的概括说,现在我们周围哪些过程正在进行着?”⑦ 他的意思是说,艺术家是通过形象来认识世界,而不只是表现已经认识到的结论。显然,卢那察尔斯基通过他的论述,致力于凸显他与普列汉诺夫观点之间潜藏着一种对立。本来,普列汉诺夫只是在批评列夫·托尔斯泰只提到艺术表现情感之时,强调艺术既表现情感也表现思想。托尔斯泰提出艺术是在心中唤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情感感受,并通过形象(声音、色彩、文字)将之传达出来。这是一个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当今的美学界都普遍受到重视的观点。⑧ 普列汉诺夫则将“思想”加进去,提出艺术既传达情感也传达思想,只是用形象来传达。因此,普列汉诺夫这句套用托尔斯泰的句式形成的对艺术特性的论述,在卢那察尔斯基那里被理解成,他虽然赞同用形象表现思想,但他认为这仅限于思想的“表现”而已。普列汉诺夫高度强调别林斯基命题的意义,也谨慎地提出艺术所表现的观念是“具体的观念”。这种“具体的观念”,更像是黑格尔式的“具体的理念”思想的移植,艺术只是使这种理念获得感性显现而已。⑨ 与此相反,卢那察尔斯基则坚持认为,“形象思维”是一种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在“形象思维”能够认识世界,还是仅仅表现已有的认识这个两难之中,高尔基另辟蹊径,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他也同意作家创作有两个过程,第一个过程是抽象化,第二个过程是具体化。但这两个过程并非思想的形成和思想的表现,而是典型化过程的两个阶段。他举例说,“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嗜好、姿势、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它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而这才是艺术”⑩。在这里,高尔基似乎是在提出一种既不同于普列汉诺夫,也不同于卢那察尔斯基的“形象思维”概念。他像普列汉诺夫那样,赞同存在着两个过程,前一个过程是认识,是抽象化的,后一个过程是表现,是具体化的。但是,他认为,这里的抽象化并不是抽掉形象,而是抽取形象;这里的具体化,是将抽取出来的形象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当然,形象如何“抽取”,又如何“具体化”,这些都只是作家和艺术家的心得之言。对此,高尔基并没有,也不可能用理论的话语进行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