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我们思考的主题与80年代不同,90年代每个人的思考方位都有其独立性。在80年代,我们是一个共同体,知识分子的共同体,我们有思想的共同体,响应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在90年代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官方意识形态、知识分子、民众发生了三元分裂;随后是知识分子本身的学术专业产生了分裂,所以,就算今天环保、生态主义这么严重的话题,也很难获得全体知识分子的响应。旭东兄这种忧虑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很有普遍性。 生态主义有一个前提:他不和你讨论什么价值好,什么价值不好;西方的好或者东方的好,他的前提是,人类如果再不环保,就即将在30年内灭亡。这不在于你的取舍,而是你惟一的选择。现在冰川已经溶化,臭氧层空洞非常大,人类已经无法抵抗这个问题了。可以说,自然界过去5年的气候正几何级数的方式改变,有些国家两年没有下雨了,而一些小岛即将被淹没。当然,也有德国科学家提出说:南极冰川的融化是南极大陆下火山爆发的结果,是地球的自身变化,和臭氧层被破坏无关。但是冰山融化、海平面上升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实,每天地球上物种灭绝的速度在增加。这方面环保主义者有准确的数据,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拍过一个片子,是关于环保的,是最权威的。 过去,我们认为石油到2050年会耗光,但是按照现在的速度,到2035年我们的汽油就会耗光了。粮食方面,早在布朗的《二十一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中已经提到中国的粮食危机,中国生产的粮食根本是无法养活13亿人的,布朗对此有一个非常详尽的计算。事实上,中国的粮食危机在前年已经提前到来,按照计算,本来到2015年中国才要买下美国的全部出口粮食,总量为3500万吨,但是我们前年进口的粮食已经接近3500万吨。这个数字是非常惊人的。全世界现在粮食出口量是6500万吨,到2015年,中国要买下全世界的出口粮食才能解决粮食问题。即使在数量上可以实现,但是交通运输和储藏也面临着巨大挑战。目前,中国的作家还很少涉及这些生态问题,当然,也有诸如阎连科、徐刚等环保主义者,还有山西的哲夫、姜戎的《狼图腾》等,只是人数和作品都不多。在中国,环保并未构成知识分子普遍关注的主题,而在西方,这却是知识分子普遍关注的首要主题。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观念解放的年代,谈论的是一个观念,我们在观念的层面上、而不是在专业知识的层面上,不是在专业细分的学科体制当中来讨论问题。所以,我们很难说80年代、90年代孰是孰过。80年代,我们都读同一本书,讨论同一个话题,某一个观念提出来我们都争相讨论,似乎我们的心跳频率都一样,我们都有同样的感情。而90年代大家就心跳不齐了,有过速的、有过缓的,90年代的知识分子关起门来,专业做得非常细致,每一个引文都准确,但是也就是几个专业的学者互相看看,再也不会提出对社会有建设性的意见。我们有像模像样的指标,但是没有像模像样的思想。整个90年代,西方世界思想也处于一个困境,大师纷纷去世,所谓法兰西最后的大师。在美国,也是意识形态的终结,哲学的终结。丹尼尔贝尔60年代就有这样的说法,90年代也是同样的状况。还有,大学课程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学术——天下之公器,变成了每个人谋生的手段,变成了非常有限的知识传授。知识本身的价值变得很模糊,知识本身变成了传递,教育变成了值得忧虑的问题。我们传授知识的快感不强,学生接受知识的快感也不强。在80年代,如果我们能见到李泽厚,能和他谈一谈,是非常快乐的。 应当说,90年代,我们大学的高等教育做得非常专业、规范、科学化,在人文科学上也极力模仿自然科学。中国大学的校长99%都是理工科出身,中国的招生量80%是理工科,2005年中国工学学士的数量已经超过美国,曾引起美国的恐慌,认为中国作为一个巨人的崛起是不可阻挡的,因为工学学士已经是世界第一了。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们也非常自豪。但是反过来看看,90年代中国的人文学科对社会的影响力究竟在哪里?人文学科变成了自然科学的一个附庸,知识分子再也提不出问题,或者说知识分子提出的问题仅限于专业领域,再也无法观照社会公共领域,再也不会对历史发展、社会现实、人类的精神价值提出看法,精神极度萎缩、枯竭、疲惫。这本身是人文知识面临的危机,即人文知识变成自然科学的附庸,论文写作模仿自然科学,评价体系也模仿自然科学。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从基督教神学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可能两千年来没有变化。我突然想起两本书,也许之间没有关系,一个是伯林的《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个是《最后的知识分子》。伯林在分析浪漫派时,说德国和法国的浪漫派是不一样的,他从整体和细微之处分析法国浪漫派和德国浪漫派的不同:德国浪漫派都是出身于底层,法国浪漫派都是破落贵族,德国浪漫派中只有歌德是一个小商人家庭,其他都是从底层来的,比如康德、黑格尔、谢林、费斯特等等。这种出身背景使得他们连行文的方式都很不一样。当然,是德国浪漫派的思想引领了后来的哲学和后来的思想,法国的思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学习德国,从列维纳斯、福柯、德里达,只是到后来才发生了法国的后结构主义。现代哲学的确有非常大的差异,但实际上浪漫主义的哲学构成了现代哲学的基础,我们都是从那里发展来的。可能从基督教看一两千年没有差别,但是从浪漫哲学来看,到今天为止依然是浪漫派的根基在起作用,包括哈贝马斯也是从那里来的。《最后的知识分子》中说,美国自20世纪80年代以后就没有新的知识分子产生,80年代以后到90年代这批知识分子,他们还是60、70年代活跃的那一代人。他列举了一些例子,年轻人上蹿下跳了一下,后来也就平平而已,文学批评方面,起作用的还是布鲁姆和杰姆逊这些人。去年杰姆逊还获了一个大奖,号称批评界的诺贝尔。来说一下我们中国,在座听讲的佼佼者、莘莘学子,不知比我们聪明多少倍,他们受到更完备的教育,我们都是在田里劳动,糊里糊涂就去上学去了。但是你会发现,现在他们要成长起来变得非常困难,像我们北大中文系,那些学生的素质不知比我们强多少,但是一到研究生以后,他们出来的东西就打蔫。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不是哪一代人压制哪一代人,而是背后有一个更大的东西——当初浪漫主义的根基到90年代被摧毁了,现在是权力与科学的规训。90年代之后,中国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