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夫人五点钟出门了”。这句话几乎成为传统现实主义被奚落的标签式话语,一个漫画式的标签,幸好这位夫人是不存在的,受嘲弄的不是这位夫人,而是经常在笔下写到侯爵夫人的那些现实主义作家。文学作品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在二十世纪以前几乎很少被人置疑,虽然各种流派都以不同的方式定义文学作品与现实的关系,但是普遍认为这种关系之存在是毋庸置疑的。经过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冲击,这种曾经看似理所当然的观念早已不是天经地义,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经过现代思想的洗礼,侯爵夫人五点钟不再出门了,也不再有人被冠以侯爵夫人的称号。然而,即使在现代作品中,各式各样的人依然在某个时刻出门,不管他是马尔多罗①还是杜蓬②。一方面,现代作家中很少有人宣称自己的作品是对现实的再现(représentation),另一方面,曾经彻底否认文学与现实之关系的先锋派思想也没有成为一种共识,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自柏拉图以降,关于文学再现的问题就从未停息争议。现实主义的支持者始终强调他们在认识论上的优势,真实客观地再现社会现实,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进行写作,这是现实主义文学最根本的意义。巴尔扎克就宣称自己是同时代人的记录员:“无论什么时代,叙事人都是同时代人的秘书。……主题完全虚构,与任何现实远近不着边的书,大部分是死胎;而以观察到的、铺陈开来的、取自生活的事实为基础的书,会获得长寿的荣光。”③为了再现真实,现实主义文论普遍重视细节的描绘和刻画,巴尔扎克说:“小说如果在细节上不真实,那它就没有任何价值。”④而细节的真实不是为了炫耀描写的技巧,而是为了表现对生活本身的忠实,呈现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通常都是为了确定小说中主人公的环境,那些细节的描写决不是文字上的装饰,相反对于叙事本身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有人批评巴尔扎克小说中的环境描写过于累赘冗长,卢卡奇为他辩护说:“巴尔扎克底环境的描写从不仅止于赤裸的描写,而几乎总是转化成行动的……描写之在巴尔扎克,只不过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新因素底广阔的基础,为了把戏剧性的因素引导进写作之中来。巴尔扎克底那些非凡的形形色色的错综复杂的人物,假如他们的环境不是如此地细节的表现出来,他们绝不可能以这样的戏剧的效果发展下去。”⑤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相信“真实性”是文学必然的追求和价值,通过对现实的描绘,作家把真实的世界展现在作者面前,并且进一步表现社会未来的发展方向。 现实主义文论在二十世纪所遭到的最大挑战来自于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二战以后,在文学领域发生了一次语言学转向,文学从面向世界变成面向语言。语言与现实之间的同构关系受到强烈质疑,法国的结构主义文论认为文学与现实之间没有一致性,也不可能通过文字来表现现实。根据结构主义的观点,语言是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封闭结构,使用语言的文学不可能表现世界,它应该专注于书写本身,而不应该“假装”表现真实。“真实描写”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某种“真实性效果”,而非真实世界的再现。里法泰尔在《文本生产》一书中分析巴尔扎克的小说,得出的结论是:“当文本不仅仅显得像是真的,而且可以验证其准确性,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对这种准确性的感知也仅仅只是一种巧合而已。我们欣赏巴尔扎克的心理描写多么细致入微,其实只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意识形态与他的一样”⑥。因此,考虑文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没有意义的,“对文本的考察只能把文本放在文本身处其中的语意系统之中。”⑦ 语言学转向使文论更关注先锋作家和超现实主义等拉开文学文本与外部现实世界之间距离的文学作品,而现实主义文论也试图把文学价值已经得到承认的作品纳入到自己的领地,因为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就要么必须承认现实主义不是唯一正确的文学理论,要么否定这些艺术家的价值。在这方面最有影响力的当属加洛蒂(Roger Garaudy)的《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他把毕加索、圣琼·佩斯和卡夫卡都划归现实主义艺术。实际上,他认为一切艺术都是现实主义的,因为:“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表现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种形式。由此得出两个结论:没有非现实主义、即不参照在它之外并独立于它的现实的艺术;这种现实主义的定义不能不考虑作为它的起因的人在现实中心的存在,因而是极为复杂的。”⑧ 结构主义之后,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论在理论上受到了极大挑战,各种新理论新分析方法层出不穷,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目前大部分小说最主要的写作手段还是现实主义的,叙事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真正被忽视和抹杀。虽然巴尔扎克似的描写已经不多见,但是“真实”问题依然重要。法国新小说的旗手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曾经说:“所有作家都想成为现实主义者。没有任何人自认为是抽象的,处于迷雾般的幻觉幻象之中……现实主义不是一种可以使不同小说家对立起来的界定清晰的理论;而是一面大旗,今天,在这面旗子下围绕着绝大部分小说家,假使不是全部。”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