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当代文化中的地位和演变形态问题是近20年文艺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产生这种研究兴趣的原因当然在现实的文学活动本身,简言之,则是当代文化背景对文学的发展究竟产生了什么作用。对此,当代文化的研究者们已经从商品化、图像化、网络化等方面作了充分的研究。本文所关注的是另一个视野,就是文学在当代文化中转向“再民间化”的趋向及其意义。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运动开始了对正统、经典文化的全面反叛。现代主义本身是精英文化的产物,但这场文化反叛却造成了文学活动与正统、经典文学观念的背离,形成了新的民间化趋向。若干年前就有学者提出,在官方认可的写作活动背后还存在着隐形的非官方甚至反官方的民间写作活动。但现在看来,民间写作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的政治身份,而且在于它体现了与研究者们熟悉的经典文学不同的另外一种文学特性。在市场、媒介、文化群落等种种当代文化因素的作用下,文学的特性正在经历着转变,“再民间化”就是文学从经典观念和经典形态中蜕变出来的一种重要趋势。文学的民间性实际上正在成为当代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特征。 走向非文本化 所谓“民间化”的最直观意义就是非文本化。文学文本是经典文学研究的根本对象。离开了文本,经典研究就失去了客观性。然而传统的民间文学却是非文本性的。所谓非文本性,并非说民间文学没有书写的文本形态,而是说没有像经典意义上的文学文本那样可以被确认为客观对象的固化形态。民间文学的传统形态通常以口头传播为主,在口传诗学研究中,许多学者注意到,民间文学一方面有代代相袭的固定母题和程式化的表现形式,而另一方面又在每一次表演传播过程中即兴发挥和随意改动、变化。尽管总有人整理这些口头传播的文学,但并不会形成被普遍认可的标准文本。一旦经过整理形成的文本变成了普遍认可的文本,那么它也就退出了民间文学活动,变成了经典文学。比如宋江的故事经施耐庵整理改写形成的《水浒》,具有了固化的文本性质,后来的阅读、阐释、批评乃至改编,都要以此文本为基础。但这个《水浒》却不再是民间文学中的“水浒”故事。民间的“水浒”仍然在一代代说话艺人和草台班子那里不断地被即兴再创作和演变着。对于民间文学来说,每一个传播者、每一次传播虽然都在讲述流传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老故事,但又都在把它变成自己的创作;人们只能找到一个个原始母题,却找不到一个最完善的作品。从经典文学和经典研究理论的角度来看,没有形成完美的文本显然表明文学的不成熟。 然而,自20世纪初以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文学文本是否具有这种不可侵犯的价值。事实上,自现代主义以来的许多文学试验——超现实主义的任意涂鸦、意识流的潜意识写作、新小说的反文本等等——已经在故意破坏文本的完整性和客观性,使得文本的至上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读者、批评者的主观意图和创造性想象力介入了传统上被文本封闭的文学活动空间。在中国,这场反文本的现代主义运动开始于1980年代崛起的先锋派作家,他们尝试用叙述行为本身或玄奥费解的语言代替完整而可理解的文本,最终使作品变成了用语词构建的迷宫。 对普通人来说,先锋派小说基本上是不可理喻的胡言乱语,但他们的探索却开拓了文学语言的意义空间。虚构与真实的杂糅、不同文本间的互文关涉和戏仿等拆解文本的表达方式逐渐被普遍接受,文学越来越表现为阅读过程的乐趣而不是获得意义的满足。写作不再纯粹是创作一件完美作品的高尚而专业的活动,而越来越成为民间的、世俗的个人兴趣与才情的即兴表现。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这种脱离了精英文化背景的世俗化文学活动刚刚开始繁荣时,许多批评者曾经痛心疾首地拷问为什么当代中国产生不了伟大的文学作品。只是到后来人们才发现,文本已被消解,伟大作品从何谈起? 当文学活动从传统的传播交流空间转向互联网时,这种非文本化的倾向在网络写作中获得了更大的发展。通过超文本链接方式组织起来的写作和传播关系彻底瓦解了文本,在网络这个传播空间中,文学活动完全脱离了经典观念,重新走向了即兴、随意、相互模仿和指涉的民间文学活动形态。在非文本化了的文学空间,读者、批评者和研究者都无法按照经典的方式谈论文学文本或作品,只能谈论通过无数链接形成的、常常是在不断增长和扩散着的互文性话语流所展现的文学活动过程。这对于崇尚经典的人来说不是什么优点,但这恰恰是民间文学传统的精髓所在:文学不是固化的实体,而是在传承中不断增殖繁衍的活的过程。如果把经典化了的文学文本与原生态的民间文学比较一下,比如把元稹的《会真记》与后来以此为母题改编和演变生成的无数《西厢记》演出加以比较,或把施耐庵的《水浒》与《大宋宣和遗事》以来直到今天仍然流传在民间的各种“水浒”戏剧和曲艺表演加以比较,就可以看出民间文学独特的生命力了。 在互联网这样一种由最新的科学技术构造起来的数码空间中,古老的民间文学活动形态却在重新生成。听上去像是讽刺,实际上这只是显示出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可以固化并永恒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