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06)05—0025—04 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之一,是允许把性质不同的事物带到一起,然后给予新的组合秩序,并随时准备着把这新秩序再次拆解或再组合。眼下,“底层”和“纯文学”就是这样被带到一起的两个不同性质的东西。 依照我们熟悉的定义,“底层”是个社会学概念,与“纯文学”风马牛不相及。查考这两个概念与我们相遇的时间会发现,二者也几乎没有重叠过:“纯文学”在1980年代的文学界风头极盛,昭示着一种呼之欲出的崭新事物,它的对立面自然是“不纯”的、太社会化了的文学,它意欲告别的也正是这种把文学当作社会学的尴尬情形;“底层”则流行自1990年代后期,至今仍然盛行不衰,传达着社会分化后的沉重叹息。把这两个概念带到一起,莫非是想说明:“纯文学”已经远离社会底层,变成了时代苍白的无病呻吟?或者是想说明:尽管社会已经分化为颇为悬殊的上流和底层,精英意识也到了成为需要忏悔之物的地步,但作为文学之根本的“纯文学”,就其内在精神和专业标准而言,依然不能放弃或降低?总之,把这两个概念带到一起,会让人们联想到许多许多,甚至让人禁不住想,这种连接是否也是一个后现代的中国式游戏:沉重、悒郁,但却不断延展着可能的思维空间? 说起来,“纯文学”在中国的产生并不“纯”,它压根就不是纯文学性的,而是政治性的。前几年批评界对这个话题进行过重新讨论,一些当事人亦交代,他们在当初推动“纯文学”观念的形成时,对文学应该怎样“纯”并不甚了了,倒是对用“纯”的文学推倒意识形态文学的一统天下却了然于胸[1]。那时候,“第三世界文学”概念还没有向我们招手,伯明翰学派还呆在伯明翰的校园里,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逻辑的描述也没有进入我们的经验,社会分层虽然一直存在,但在当时的意识里,这与其是资本主义逻辑或某种社会“自然性”的体现,不如说是计划经济的必然伴随物:“农民”的天然身份不正是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制造的吗?工人的怠工、管理者的不负责不正是僵化的所有制使然吗?假如清除了“左”的意识形态,假如改变了所有制,假如让社会摆脱一切对“人”的不应有的束缚,那么光明的“现代”前景就在我们前面。而“纯文学”之“纯”所对应的政治性背景恰恰是一个“现代”的社会,一个“人”的社会。这个社会虽然不在我们身边,但却在某一确定之处等待着我们。“纯文学”就是诞生在这样一种乐观的时代氛围之中。并不是不存在着与之较量的力量,但与之较量的力量更属意于打压其他可能的文学观念,而文学就像经济一样有其自身的规律,这样一种观念却使它避免了可能招致的麻烦。也就是说,“纯文学”在当时所能获得的合法性机会,远远大于其他可能的文学观念,于是,人们便齐集在这个方面,以一种文学自律的逻辑,打败了文学工具论,并进而打破了文学意识形态的一统天下。 但“纯文学”在确立了自身合法性地位后,却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它由之而出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限定,把一个更多由策略性要素构成的命题,当成了本质如此的战略性规划。它忙着重新确立文学秩序:一方面,它以文学本体论的身份,继续与几乎不复存在的文学工具论保持一种假想的二元对立关系,以加固自己的正当性地位[2];另一方面,它又以精英者的身份,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化”等建立了一种等级关系,以保持自己的霸权地位。至于“纯文学”应该怎样“纯”,则一直没有确切的标准,但它却繁衍出许多“流派式”的写作品种,如“先锋文学”“新生代”“晚生代”“私人写作”等等,不一而足。在这种观念主宰下,只要被“纯文学”加冕,就必得走红无疑,虽然红的范围越来越小。就这样,一个当初具有“革命性”的文学命题,便走向了一种新的僵化的文学意识形态。 但“纯文学”这一命题,并非不包含“永恒”合理的要素,只不过这种“永恒性”如果不和“当下时刻”交织在一起,它就只是飘浮在空中的一面标志性旗帜。比如,“纯文学”所包含的文学自律性,就始终是拒绝任何对文学的霸权式要求的一个利器,但“文学自律”永远是一种性质,而不像1980年代以来的“纯文学”那样是一种实体。要求“文学自律”成为一种实体,一种样态,本身就是丧失主体性的“他律”之表现。因此可以说,“文学自律”并不独属于“纯文学”,而“纯文学”也不等于“文学自律”,甚至在199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坛,许多时候,“纯文学”概念在被使用时已经不再包含任何自律性,而完完全全堕入另一种“他律”的泥潭。 说“文学自律”不独属于“纯文学”,自然意味着被“纯文学”观念排斥的其他文学样态,并非一定不包含“文学自律”的性质。当我们确认某种文学具有政治性时,并不意味着这种文学就一定放弃了文学的功能,转而承载不属于文学的内容,更不意味着文学对政治的必然依附。竹内好在论述鲁迅文学时就曾指出:“游离政治的,不是文学。文学在政治中找见自己的影子,又把这影子破却在政治里,换句话说,就是自觉到无力——文学走完这一过程,才成为文学。”他称这种文学是“真的文学”。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不是从属关系,不是相尅关系”,而“是矛盾的自我同一关系”。竹内好也区分了“真正的文学”和“政治所见的文学”,但他却认为:“真正的文学并不反对政治,但唾弃靠政治来支撑的文学。它所唾弃的文学,在孙文身上看不到‘永远的革命者’,而只看到革命的成功者或革命的失败者。为什么说唾弃呢?因为这种相对的世界,是个‘凝固了的世界’,没有自我生成的运作,因而文学者只该死灭。文学诞生的根元之场,应常被政治所包围。”简言之就是,在鲁迅那里,文学是“政治的”,政治也是“文学的”;让文学依附之的政治,不是真正的政治;处在历史漩涡之中却拒绝政治的文学,也不是真正的文学;让政治生生不息的内在结构,恰恰是一种文学性的结构,一种拒绝把政治、把世界“凝固”化的结构。因此,竹内好称“文学是行动”,“文学不在行动之外,而在行动之中,就像一个旋转的球的轴心,是集动于一身的静止的极致形态”。文学就是这样与(生生不息而不是凝固的)政治构成了“矛盾的自我同一关系”。[3]13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