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普通的读者,有理由享受随便谈论文学的快乐,但一个认真、负责的批评家,却必须努力摆脱阅读和评价上的漫不经心,放弃凌空蹈虚的自由。批评是一种揭示真相和发现真理的工作。虽然进行肯定性的欣赏和评价,也是批评的一项内容,但就其根本性质而言,批评其实更多的是面对残缺与问题的不满和质疑、拒绝和否定。是的,真正意义上的批评意味着尖锐的话语冲突,意味着激烈的思想交锋。这就决定了批评是一种必须承受敌意甚至伤害的沉重而艰难的事业。为什么在我们的批评界,推销员太多,质检员太少;说空话的太多,说实话的太少;说鬼话的太多,说人话的太少;垂青眼的太多,示白眼的太少,究其原因,盖在于批评本质上是一种路途坎坷、考验重重的精神历险。 那么,什么是批评?给它下个简单的定义并不难。所谓文学批评即对写作、文本、阅读及影响写作和阅读的外部条件和主体素质进行研究和评价的活动。它是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文化行为:既要以精微、细致的感性体验作为起点,又要超越感性的简单与琐屑,达到理性的高度;可以在激情燃烧、我心飞翔的高峰体验中陶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为了获得妥实可靠的判断,又必须冷静下来,以便进入一种客观的澄明之境。纳博科夫说:“读书人的最佳气质在于既富于艺术味,又重科学性。单凭艺术家的一片赤诚,往往会对一部作品偏于主观,唯有用冷静的科学态度来冲淡一下直感的热情。不过如果一个读者既无艺术家的热情,又无科学家的韧性,那么他是很难欣赏什么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注:纳博科夫:《文学讲稿》,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4页。)这些话说说容易,做起来艰难。纳博科夫自己就没有做到。他在一次回答记者的时候说:“我高兴地记得在纪念堂里,面对六百位学生,我撕毁了《唐吉诃德》这本残酷、粗俗的书,这使我的一些比较保守的同事感到吃惊和窘迫。”(注:王诜:《世界著名作家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20页。)同样,他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也缺乏起码的敬意和公正。他还说过电影《日瓦戈医生》令他“恶心”的话。 是的,只是简单、随意地描述自己的阅读感受和印象,还不能被称作文学批评,无论这种描述显得多么花里胡哨,多么机智聪明,它都不过是性质粗糙的读后感而已。真正意义上的批评行为,意味着成熟的思辨能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是一种在广泛的阅读经验和渊博的知识支持下的复杂判断。它要求批评家具备丰富的阅读积累,只有这样,你才会拥有开阔的精神视野,你才能形成可靠的鉴别能力和可靠的判断能力。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此有深刻的论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若镜矣。” 那么,只要具备丰富的知识积累和广泛的阅读经验,就一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批评家吗?不一定。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能否成为批评家,最终决定于一种更为内在的东西,具体地说,决定于你是否具有批评家的精神气质。因为,气质是一种在人的心理活动中具有动力学意义的内在力量,它影响着人的心理活动的速度、强度和方向。文学批评家正是依赖一种特殊的精神气质来展开他的批评工作的,用蒂博代的话说,“一个批评家是以自己的气质,以自己在文学、政治和宗教上的好恶来判断同时代人的,他尽可能地把这些变为一种权威的方式”(注: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0页,第120页。)。 从生理上讲,每个人都属于四种气质类型中的一种:要么属于热情、愉快的多血质,要么属于迟缓、沉静的粘液质,要么属于忧郁、脆弱的抑郁质,要么属于急躁、冲动的胆汁质。批评家的精神气质也许与人身上的生理气质有着潜在而神秘的关联,但是,我们似乎还找不到充分的依据,说哪种生理气质的人最适合做批评家,或者不适合做批评家。我倒是倾向于认为,人们通过自觉的努力,可以深刻地改变自己的精神气质和行为模式,从而完成对自我精神生活的文化变革,最终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 总之,批评是一种非常重要又极其高级的精神创造活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搞的,至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搞好的。正像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批评才能是一种稀有的、因而受到崇高评价的才能;如果说,多多少少天生有一些美学感觉、能够感受美文学印象的人是寥寥可数的,你们,极度拥有这种美学感觉和这种美文学感受力的人,又该是多么少呢?……有人认为批评这一门行业是轻而易举的,大家或多或少都能做到的,那就大错特错:批评家的才能是稀有的,他的道路是滑脚的,危险的。事实上,从一方面说来,该有多少条件汇合在这个才能卓越的人的身上:深刻的感觉,对艺术的热烈爱,严格的多方面的研究,才智的客观性——这是公正无私的态度的源泉——不受外界诱引的本领;从另一方面说来,他担当的责任又是多么崇高!”(注:《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24页,第19—20页,第36页,第95页,第118页,第121页,第422页注释,第319页,第436页,第437页。)不错,一个人倘若想成为真正的批评家,他就应该使自己具备“稀有的才能”,应该将多种条件“汇合”在自己身上。但是,在我看来,这些“才能”和“条件”只有在一些特殊的精神气质的推激下,才能最终成为一种生产性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