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传媒变革的时代。根据记载,中国直到唐代还是手抄本的天下,北宋以后由于印刷的便利,文字传播开始繁盛,小说亦随之兴起。18世纪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为报刊和小说的流通奠定了物质基础。造纸、印刷与传播技术的发展,乃是纸质文本进入消费市场的前提。20世纪的科技进步进一步丰富了传播媒介,电影、电视、电台(无线电)的出现,动摇了文字传播的霸主地位,今天的荧光屏已经成为大众获得信息的主要窗口。电视以光速同时输出图像、声音、文字三种媒介携带的信息,作用于人的“看”、“听”、“读”三种接受渠道,因此它的传播更迅速更有效率更丰富密集。电视打破了知识阶层对信息接受的垄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众传播。由于这种不可抗拒的传播优势,电视对当代社会生活发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人们甚至将当代文化称之为“电视文化”。然而对于文本来说,比电视影响更大的是电子计算机。表面看来,映现在电脑显示器上的文本,与纸上的文本没有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呈现”的方式以及作家的“书写”方式。一旦物质条件具备,一般只要经过很短一段时期的“抵抗”,作家们便会半推半就地尝试换“笔”,学习用键盘和鼠标输入文字,而一旦尝到了这种“书写”方式的甜头,他们便会欣喜若狂趋之若鹜。由纸质文本到电子文本这一步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人类记忆方式的一次革命。在西方,这种记忆曾经保存在泥版、陶版、兽皮和纸莎草纸上;在中国,这种记忆曾经以甲骨、青铜、碑碣、竹木和缣帛为载体。纸质文本除了质轻价廉携带便利之外,与其他载体没有太大区别,而电子文本却与包括纸质文本在内的各种载体有根本不同。第一,电子文本利于“书写”。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文本档案非常简单,无须选择纸张与笔墨之类的前期工作,文字输入的速度固然因人而异,但一般来说都会比手写更快,修改与“誊抄”更是方便得不可思议。第二,电子文本易于保存。纸质文本的大弊在于纸张的寿命有限,以植物为材料的纸张对温度、湿度和亮度都很敏感,存放时间一长便会变质。而电子文本可以在电脑硬盘、光盘与网络中长期保存,复制的方便更使电子文本避免了沦为“孤本”的命运。第三,电子文本便于流通。在以竹木为书籍载体的时代,读书是一桩相当耗费体力的劳动,即便是在纸质文本出现之后,书籍的携带与搬运仍然是对读书人的一种磨难。电脑、互联网与电子邮件的出现,从根本上解决了文本流通的难题。往日玄奘携卷西来何等艰难,今天用“伊妹儿”发送文本只在弹指一挥间。不过,这些仍然没有触及电子文本的本质,电子文本的出现之所以被看成是人类记忆方式的革命,关键在于它的存在方式与以往的文本具有很大差别。我们不妨对超文本、超阅读和超写作分别进行一番观察和讨论。 一、超文本——文学作品的非线性存在 将纸质文本变成电子文本,不仅仅是改变了文本的“呈现”方式,更重要的是使得文本有了“接通”其他文本的可能。电脑的优势主要还不在于其强大的文字处理能力,而在于一台台电脑可以联接起来成为一个信息互联系统,这种网状系统对文本既有的线性特征发出了强烈的冲击。文本可以定义为一个单向展开的线性系统,犹如用一根绒绳编成的织物,然而文本一旦进入网络并有了链接其他文本的功能,它就不再是一种线性的存在。计算机网络技术有条件将各类文本集合为一部连绵不绝的超级文本,网民像追风少年一样跨过一道道文本的“栏杆”,利用计算机提供的链接功能在各个文本之间开展自己的冲浪之旅。“超文本”的概念源于美国计算机专家范尼瓦·布什,他于1945年7月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如吾侪所思》一文,提出了一种名为“联合检索”(associative indexing)的搜索方法,让使用者可以通过联机系统与他人共享资料并获得查询回应。他的思想后来在美国斯坦福研究院的道格·英格尔伯特那里得到实现,英氏开发的联机系统NLS(oN-Line System)为超文本提供了生成条件。1965年美国学者泰德·纳尔逊创造了“超文本”(hypertext)这个词,从此以后这个词在计算机界专指非线性信息管理技术。那么,文学意义上的超文本与以住的文学作品有何不同呢?根据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超文本创作实验,我们可以将其形态特征归纳为三点。 第一,多重链接为读者提供自由选择。世界上第一部超文本小说应为麦可·乔伊思的《下午,一个故事》,这部小说以磁盘版形式在1987年美国计算机协会第一届超文本会议上发布,它在每页底部设有多重选择的链接按纽,为读者提供了多重路径的选择。安排多重路径供人选择不自超文本始,这种花样在20世纪的普通小说中已有出现,有些文本简直就像是供读者自由玩弄的扑克牌,可以“挑”着读,可以“跳”着读,甚至还可以“倒”着读。以往读者无权决定文本的阅读次序,这类文本却邀请读者充当主人。多重链接可以安排在每一文本单元的结束之处,也可以直接与文本单元内的词句挂钩,这两种方式分别称为“外部链接”与“内部链接”。美国作家史都尔·摩斯洛坡的超文本小说《胜利花园》中就有“内部链接”,通过点击文本单元内那些有下划线或颜色特殊的词句(摩斯洛坡称之“会生长的词句”),读者可以随机进入不同的页面之中。但作者自己在页面上作出声明提醒读者,这样做有可能造成阅读过程中意义的不连贯。多重链接打乱了文本的线性秩序,也改变了读者被动消费文本的习惯做法,让他们自己动手决定文本的进程,这种“卡拉OK”式的自我参与方式意味着文学消费的传统格局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