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理论界的意识形态批评理论经历了一个由社会政治层面向文化层面转移的过程。18世纪法国哲学家托拉西最初发明“意识形态”这个词时,是将它当作“观念学”来应用的,即研究“认识的起源、界限和认识的可靠性的程度”(注:俞吾金:《意识形态论》,2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的科学。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的经典定义是将其当作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编造的对现实的虚假的解释,只要揭穿这个谎言,无产阶级就可以扭转被剥削的状态。这种理论作为工人阶级进行革命斗争的思想武器,伴随着整个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国际工人运动。随着资本主义的逐渐成熟和稳定,资本主义文化价值观念通过国家、教堂、学校和家庭对人们日常生活各个层面的广泛渗透,意识形态批判中的否定性价值判断逐渐转向对其活动机制的内在梳理。从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到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家们开始追问,以往仅仅被当作一个思想体系的意识形态是如何在“被体验的、惯常的社会实践”(注:斯拉沃热·齐泽克编《图绘意识形态》,方杰译,258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层面发生作用的。尽管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仍然有所批判,但人们也逐渐意识到,意识形态作为一个主体可以通过其质询获得社会身份的必要手段,作为一个主体可以在其中表现、斗争、根据社会地位从事活动的意识场所,其建构性的文化意义同样不可忽视。进入后现代社会以后,意识形态批判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微弱,资本主义在推进生产力发展和人类财富积累方面所取得的惊人成果已经成为其合法化的无可辩驳的理由,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开始为对另外一些更加实在、具体的问题诸如科技危机、生态危机等的关注所代替。一方面人人似乎早就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某种内在痼疾了然于心,另一方面却泰然处之。后现代社会真的是一个后意识形态社会吗?意识形态对当今社会的人们是否已经无能为力?现代人奉行的行为准则又是什么?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第三代代表人物,齐泽克将拉康的精神分析原理与意识形态批判结合,敏锐地指出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经典概括“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因此勤勉为之”如今已变成了“他们并非一无所知,依然勤勉为之”,而这种看似矛盾的回答正关涉到当今社会最强有力的意识形态。运用拉康的自我形成理论,齐泽克将意识形态批判的触角深入到人类心灵的欲望世界这个隐秘领域,试图洞悉社会文化现象背后的心理根源。他通过对实在界原初快感的层层剖析指出,意识形态看似辉煌的大厦背后实际上是被自我建构的冲动所围绕的空无,这种理论实际上将意识形态更加深刻地铆定在人类文化世界中,使得对意识形态的依赖成为现代人的宿命。而意识形态理论从马克思主义鲜明的社会批判精神发展到齐泽克充满解构和反讽意味的理论分析也透露出后现代知识话语价值关怀逐渐削平的特点。 一、实在界与意识形态存在的必然性 婴儿只有在习得了代表父法的语言,获得由语言符号构成的文化秩序的认可后,才能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立足于世。同样,个体如果要为社会所接受,能按照恰当的社会规则行事,就必须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所从属的阶层,以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构成方式有明确的认识,意识形态作为对社会的阶层构成、职能、目标等的一套明确规定,正是个体的社会身份和社会意识习得的场所。如果把语言符号构成的普遍意义上的文化世界当作自我身份形成的第一重语境,那么,由意识形态支撑的社会则是社会化自我形成的第二重语境。正是在主体自我身份形成的层面上,齐泽克在拉康的理论中找到了打开意识形态秘密的一把钥匙。 拉康认为,作为空无的实在界是个体自我身份建构的核心。自我的形成依赖于他者,当镜像将婴儿对躯体的零散化感知和混乱行为纳入一个完整框架,为未来的成熟自我勾画出一个大致轮廓时,自我被异化、与原初真实分离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因为,当婴儿在镜像中辨认出完整的自己时,实际上只是被动接受了一个他者提供的先在模式,而进入镜像阶段之前的原初世界从此就被压抑进黑暗的不可知领域。对完整身体形象的渴望和迷恋驱使个体经历过镜像阶段、对母亲形象的认同、对父亲代表的符号秩序的认同,逐渐从混沌无知走向成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个体被他者控制和塑形的命运也越发深重,实在界成了一个只能在回溯性建构中才能被把握到的东西,我们只能说明它“不是什么”,对它究竟“是什么”却永远不可能有明确的正面回答。正如拉康所指出的:“我们拥有的实在界是符号化过程的出发点、根本和基础——即实在界在某种意义上先于符号秩序,当它陷入符号秩序网络中时,也是由符号秩序所结构的……但与此同时,实在界又是这一符号化过程的残品、残余和废料,是逃避符号化过程的残迹、余额,因而也是由符号过程自身制造出来的。用黑格尔的术语说,实在界既是被符号界预先假定的,又是被符号界提出来的。(注: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233,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实在界不可能被记录下来,但是我们可以记录下这种不可能性,我们可以确定这种不可能性的位置:一个引发了一系列失败的创伤性位置。(注: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224,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它本质上只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否定、空无的体现,围绕着这个空无,个体展开了寻找自我身份的艰难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