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697(2004)02-0034-03 在九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当中,身体话语(也称“身体写作”、“躯体修辞学”等)是一个高频率出现的批评术语,同时也是一个运用得比较随意的批评术语,不同的学者或批评家对它的界定与论述多有不同,有的甚至大相径庭,难免让人感到有些驳杂乃至混乱。因此有必要对这个九十年代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术语进行梳理与综述,以便能更科学、更明晰、更准确地理解和使用它。 对于“躯体修辞学”这个文学批评术语,南帆在《躯体修辞学:肖像与性》(南帆著《文学的维度》第158-182页,上海三联书店,1998)一文中,将其定义为“躯体社会形象的创造和解读在一系列代码的支配下进行,这些代码分割并且主宰了公共视域的空间。根据特定代码所表示的意义系统建构相应的人物躯体形象,这可以称为‘躯体修辞学’。”他通过对中国文学中的人物躯体形象进行纵向的梳理,认为传统躯体修辞学的代码表现出明显的男权中心立场。在男性执掌女性形象创造权的时候,女性无法自己表现自己。换言之,在男权话语霸权里,女性没有自己的躯体修辞学。直至到了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兴起时,女性写作的意义开始得到全面的阐发。显然,这种写作标志了女性的解放,解放不仅是精神的,同时还是躯体的。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之中,埃莱娜·西苏用富有激情的语言宣布,女性的写作也就是返回她们自己的躯体,在解放曾被压制的身体的同时,也解放曾被压制的呼吸和言论。指出了躯体和言论的连带关系之后,西苏呼吁:“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在西苏理想的写作之中,女性的躯体粉碎了男性的话语的封锁圈。女性通过写作放纵自己的躯体生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充当写作所依遁的逻辑,解构掉传统躯体修辞学,并建构起一套属于女性自己的躯体话语,即在文学中重建女性躯体修辞学,让女性按照自己的愿望述说自己的形象。 同样主要源自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理论特别是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的有关论述的启发,董之林的论文《女性写作与历史场景——从90年代文学思潮中“躯体写作”谈起》(《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却侧重于挖掘埃莱娜·西苏所论的“躯体写作”中潜在的社会政治、历史以及文化等因素,有意无意中与以上南帆所阐释的“躯体修辞学”构成了一种互补的关系。在此文中,他认为西方女性主义批评提出“躯体写作”的本意在于强调“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本文”,嵌入世界和历史,以摆脱男性中心文化传统对女性的种种本质的界定。其中,最值得重视的是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中,从性别角度揭示女性写作的特殊涵义,并阐述了“躯体写作”的概念。西苏在这篇文章中对女作家说:“写吧!写作是属于你的,你是属于你的,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接受它吧。”接着,她通过揭示女性写作在男性中心社会和文化传统中遇到的阻力,进一步说明“妇女必须写妇女”的意义,倡导女作家写一种“真正的替妇女伸张正义的文章——富于女性特征的本文。”在这里,西苏明显感受到环境和传统对女性写作的欺压,因此她不可能把“女性躯体写作”排除在历史、特别是政治的历史之外,作纯粹个人化的女性表述,她的论说中有比较鲜明的社会政治立场。也就是说,在以西苏为代表的西方女性主义批评中,“躯体写作”真正的内涵决非是一种纯粹生理上的躯体感受,而是强调女性写作在历史中的无可替代性和其中潜在的错综复杂、被以往历史和文化遮蔽的那些历史和文化内涵。 在《“她们”的写作》(《中国当代小说文体史论》第六章,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一文中,李洁非将“身体写作”视为女性主义作家的一种写作策略,一种女性主义的叙事方式,他这样论述道:女性主义作家对男权主义者内心的洞察远远超过了男权主义者对她们内心的洞察,所以对“她们”来说,身体的描写、性的描写与其说是带来了小说的“故事”,毋如说是带来了一种挑战性、抗拒性的叙事“形态”;男性逻辑愈是反感,“她们”便愈是坚决地把这些因素引入叙事,换言之,性已成为“她们”笔尖最锋利的那一微细的部分,和在零之上建构自己的话语的起点。这也就是埃莱娜·西苏所呼吁的:“写吧!写作属于你,你自己也是你的,你的躯体是你的,拿着吧。”当陈染在《私人生活》里写同性恋,当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里写女主人公的自慰,如果人们把这些描写只理解为医学书上所罗列的性行为在小说情节中的再现,无疑是不得要领的。事实上,它们是女性主义的叙事符号、“‘嬉戏诸神’的无往不胜的秘密武器”和挑战男权的语言修辞方式。 进一步讨论的话,如果说专注地凝视自己身体是女性主义寻找其叙事方式的初始点,那么,这种视线就不仅仅引出了有鲜明和果敢的性意识的反叛主题,也不能不引出一系相关的叙事艺术倾向。从抽象或哲学的意义上说,对自己身体的专注,这取向有一种“归家”的含意;实际上,这跟苏格拉底从普通人性角度提出的“认识你自己”属于同一角度。女性主义写作的目的,归根到底是在价值、心理和审美上自主地发现、确认其自身,要做到这一点,对“她们”来说恰恰不是向前进、往外走,反之必须一步一步地从被男性话语垄断和统治的外部世界后退,直至回到一个能使一切男性符号被搁置被解除的文化为零的空间(用埃莱娜·西苏的话说,则是“从‘文化’的潜层和彼岸回来”),这空间显然只能是女性的直接禀自天然的赤裸的躯体,所以女性主义作家说“她们”只有身体,“她们”的写作是“以血为墨”——在这里,“墨”是男性的文化的象征,女性主义作家拒绝用“墨”写作也就是拒绝男性话语写作,既然如此,“她们”就清楚地认识到,她们能够用来书写自身的只有自身,而“躯体”或“血”的说法不过是这种“从零开始”的叙事方式的比喻而已。 汪政和王岳川就身体(身体感)与现代性的关系问题,分别撰文谈了自己的看法。汪政在《个人化写作及写作的意义》(《花城》1995年第5期)一文中认为,对生理或者“身体”的关注恰恰是现代审美的特征,它表明了人类对自己全部存在的全面关怀。在古代性社会,灵与肉是分割的,并且扬灵抑肉,而现代性社会通过肯定感性从而在价值论上与传统提出了相反的结论,经验、感性、暂时、物质等成了确立价值判断的基础,在古代性社会被超自然意义约束的身体被凸现出来(劳伦斯将这一现代事件称为“身体的复活”),身体感觉、身体的易逝恰恰证明了此在的真实,现在感受本性即“我们的身体”,这就是现代性社会审美中“现代感觉与身体的优先性。”当然,新生代对身体的重视还不仅仅是如上美学的意义,它还有更深广的文化上解释的可能。不管怎么说,对身体的这种有别千古代性社会伦理压抑下对官能感受变态的描绘的书写,确实是自然舒放的现代性社会中个人化写作的重要构成。也只有今天,对身体的真正的描绘才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