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荒凉错乱时代的诚念 王元化写于上世纪60年代的《文心雕龙创作论》(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据作者自己说,是遭受打击之后潜心学术,深入探究理性、探究文学创作规律,对于唯意志主义、浪漫政治的回应。在作者心中,文学实是时代病象的表征。十年动乱结束后,是书成为我国文艺理论学界和古典文学研究界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其中深寓的政治无意识内涵是原因之一。从学术创意功力来看,不能不说此著既对《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作了严肃精湛的思辨分析,同时又第一次将古典名著所包含的思想观念,上升到与西方文艺理论交流对话的层面。 作者对《文心雕龙》一书的研究方法极富创意,第一是古今结合的研究视角。作者强调马克思关于“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的原则,站在文艺理论家,而不是古代文论注释者的立场,从中国文艺理论发展的高度着眼,以今衡古,古今互为体用,使古代明而未融的理论光采,得以现代意义上的阐扬。第二是中外比较的研究方法。作者对《文心》中重要的名论,皆以西学理论为参照系,细加审析,一方面凸显出中国文论的精彩创见,另一方面也在本土资源与外来观念之间,开启一种沟通对话的可能性。这实际上大胆抛开了纪昀、李详、黄侃的学统,而直承世纪初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等著作所开创的“外来观念与本土材料相互释证”的新学统。无怪乎当时看了初稿,郭绍虞竟说:“我信此书的价值,绝不在黄季刚之下。”北京大学王瑶教授主持的一项国家七五研究计划、旨在呈显本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其中人物的排列,正是以王国维始,以王元化终。这恰可表现王元化学术创新的意义所在。当然从更大的意义上说,这部书所代表的精神,实为显示了在一个极为荒凉错乱的时代,对学术文化、思想自由、以及文明价值默守的诚念。 九十年代王元化对中国文艺思想的研究仍有发展,其代表作是关于《京剧与传统文化答问》(收入《清园近思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这篇作品从美学角度对中西方戏剧、西方美学传统进行比较,作者从文化和美学上提出的一些观点,不仅在艺术经验上有深透的说解,而且有超越艺术之外更广泛的文化思想意义。 中西体用之间:以西方为参证,不以西方为标准 王元化在上世纪30年代即开始文学批评活动,曾发表《文艺漫谈》(1947)、《向着真实》(1952)、《文学沉思录》(1983)、《思辨随笔》(1994)等,其中《文学沉思录》是新时期最富创发力的重要理论成果。他的学思特点是,既深入消化吸引西学理论思想的精华,同时又不失中国现代思想历史自身的问题意识(这一特点,在后来学人那里,在渐趋消失)。而且往往能从某种专业领域,进而契入时代思想的根源性问题脉络之中,作出自己富创造性的解答。譬如涉及形象思维、真实性、人性问题等,作者显示了长期思考之后,以思辨力量发而为深刻识见。 王元化从被隔离时期开始潜心研读黑格尔。认识论方面,如知性、抽象上升到具体、逻辑与历史的一致性;美学方面,如思想与情感融合的“情志”命题、风格问题、艺术表现的主体性与客观性问题等,都有一系列阐发与建树,在当代中国的黑格尔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尤为可贵的是,他九十年代后从反思黑格尔到反思思想史、反思现代思想背后的基础,即现代逻各斯的暴力以及对规律性、理性一元论的迷信,更是当代中国黑格尔研究中独树一帜的。 从《清园文存》中可以看出,作者始终不变的一个主要方向,即融汇中西文化。他从魏晋时期佛经翻译、玄佛并用,到宋代文化消化外来文明的思想史考察中得到启示,中国文化对于西方文明的真正消化、融合,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时期才能达到的。他越来越认识到,在这个过程中,有时理性的认识是不够的,还需要直觉、冥会、无意识的沟通。而后者的达成,则要靠时间的积累、尤其要靠传统自身的动力。因此,早期偏重于以西化中,在二十世纪中国向世界寻求合法性的大潮流中,他也预流,以极富于中西参证特色的文艺学研究,活转中国诗学;后期则中学渐渐凸显,文化关注的幅度增大,从戏剧传统到政治、社会,意脉相关,皆有考察。在全球化与中国化碰撞的复杂语境中,他更偏重于重估中国文化主体、中西互证互补。反对“以外来文化为标准”,主张“以外来文化为参证”。以外来文化为标准,轻则失去思想的独立,变成时代风尚的墙头草;重则失去文化主体,变成越来越没有自信和创造性,甚而以外来和尚为绝对真理,行生杀予夺之大权。这是他得出来的重要结论之一,因而区别于新老西化派。因此诸如家庭、道德、人文传统等问题上,他都得出了与五四先驱们不尽相同的观点。而不相信制度万能论、移植万能论,又是他区别于新自由主义的地方。主体性、本土资源性、经验性渐显,表明中国文化的同化力在一个认真的思想者身上的复苏。依我个人之见,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有两个特点,一是由长期发展和广大地域而来的混杂圆融、而非稚嫩单一;二是由此而来的适应力强,而非孤立排外。王元化的例子,正是具体而微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生长之道。 反思:现代理性历程的问题向度 早在“万马齐喑”的年代,王元化就潜心治思想史,撰写《龚自珍思想笔谈》、《韩非论稿》等长篇史论,以犀利的分析和透辟的史识见长。 90年代后他更为关注文艺学、哲学背后的思想基础和文化传统,这就是《传统与反传统》(1990)、《清园夜读》(1993)、《清园近思录》(1998)等一系列论著。《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序》、《无梦楼随笔序》等文,是反思现代思想的最早文章,作者敏锐抉发知识人思想与命运的苦痛之源,引发了当代思想界的反思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