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刊载了曹顺庆等先生关于中国文论“异质性”讨论的一组笔谈,读后颇有些感想。由于论者是把这一论题放在当今中国文论发展建构的视域中,针对整个中国文论的研究和比较而言说的,并且又是与其对当今文论“失语”的判断及其“话语重建”的理论主张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所论及的问题及关系就具有相当的复杂性。而从一些论者的论说及其逻辑理路来看,感到有些似是而非,有些问题,似乎有从学理上加以考量并进一步思考追询的必要。 一 首先,关于“中国文论”、“中国传统文论”范畴的所指问题。笔谈作者在“中国文论的异质性”这一命题之下,所使用的“中国文论”、“中国传统文论”范畴,所指仅限于中国古代文论,而未包括中国现当代文论在内。就是说在他们的观念里,“中国文论”等于“中国传统文论”等于“中国古代文论”。这从一般逻辑关系上看,显然是以偏概全。但在这里实质上又并不完全是逻辑层面上的问题,就是说论者不是由于逻辑上的不明了或者疏忽,而是出于某种“故意”,其中隐含着更深层次的学术观念问题。从一些论者一贯的学术观念看,他们本来就不承认有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论,因为在他们看来,20世纪中国文论已经“失语”了,而这种“失语”了的文论,或者根本就算不上文论,或者至少不能归入“中国文论传统”的范畴。在他们的中国文论视野里,除了中国古代文论传统别无其他。这种观念在当今文论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对于这个问题,笔者比较赞同朱立元先生的看法: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并不完全等同于其古代文化,中国文化和文论的传统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19世纪前的古代文化、文论传统,一个是百年以来、特别是五四以来逐步形成的现当代文化、文论新传统。(注:朱立元《走自己的路》,《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我们姑且承认中国现当代文论与中国古代文论之间存在着某种断裂与质变(这当然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异质性”),其中较多吸纳了外国文论(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论)资源,但并不能因此而完全否认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并不意味着这就改变了中国文论的性质,更不能笼统地说这是“失语”而否认它是中国文论传统的一部分。总之,“中国文论”之所指,理应包含中国古代文论和中国现当代文论,中国文论传统应当包括古代与现代两个传统,至于对后者该如何认识评价,完全可以进行讨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显然不宜从整体上对它视而不见或完全否定排斥,完全逐出“中国文论”的视野和论域。讨论中国文论异质性问题,这是首先需要确认的理论前提。 在上述前提下,讨论中国文论的异质性问题,看来有两种不同的理论立场:一是站在中国古代文论的立场,以外国文论为参照比较对象,探讨作为外国文论“镜像”的中国古代文论的异质性;二是站在中国现当代文论的立场,一方面以外国文论为参照比较对象,另一方面以中国古代文论为参照比较对象,作为这两种参照物的“镜像”,则中国现当代文论就可能具有两种不同的异质性,即中外文论比较视野中的异质性和中国文论本身的古今异质性。我以为,关于中国文论异质性问题的研究,各种立场、各种视野的研究都是需要的,但若是强调从当今中国文论话语重建出发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后一种立场可能是更为重要的。 很显然,曹先生等人是站在前一种理论立场,特别重视和强调在中外文论比较视野中认识中国古代文论的异质性,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实际上这方面的比较研究并不少,如季羡林、杨周翰、叶维廉、乐黛云等先生,都在中外文论比较的意义上探讨过中国古代文论的异质性问题,只不过对这种“异质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研究比较,可能有不同的认识。曹文中“以知识谱系的构成为例”谈到三点:第一,在知识形态上,“传统诗学知识的集结是以文体、文类或具体的门类艺术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论在谱系构型上没有作为严整学科分类之逻辑根据的分类座架”,它“不是依据从整体到部分的逻辑划分”,“因而演绎逻辑和分析性推导不能成为传统诗学知识谱系的结构原则。”第二,在求知意向上,中国传统文论不刻意去追究“真理”。中国诗学的关切重心是如何作诗(艺术),如何品诗,如何进行诗化活动,但不思考如何“研究”诗。第三,在求知路向上,是从“品”中求知识,而不是从经验分析和逻辑实证中求知识,许多著名的理论不是从“研究”(分析)当中产生,而是从“品”当中“拈出”或“悟出”(如滋味说、妙悟论、神韵论、性灵说、境界说,等等),形成极为发达的艺术感受论。总的来说,他认为传统文论没有理论视点的充分分化和整体理论系统的有意识逻辑化、分析化。这作为一种比较宏观的认识把握,也不无道理。 不过,对此类问题的研究,重要的也许还不在于描述,而在于进一步研究分析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异质性”?以上述曹氏的概述为例,我以为可以追溯到:第一,从哲学文化背景看,中国自古以来,在思维方式上是偏重于“悟性”思维,而非象西方那样偏重于“知性”思维;在价值取向上主要是偏向于“尚用”的取向,而非象西方那样偏向于“求真”的取向。所以中国历来本体论哲学不甚发达,往往不问“是什么”,而只关心“怎么样”、“如何做”。这在哲学上是如此,表现在文论上也是如此,也就是如上面所说的,不刻意去追究“真理”,而只注重如何作诗、品诗、感悟诗。第二,从文学本身的根源来看,中国文学的发展有几个特点:一是各类文体是渐次发展成型的,而不象西方文学一些主要文体在源头上即差不多同时发展成熟并取得突出成就;二是在中国文学中,文体显得特别重要,文体不只是一个形式要素,它甚至决定文学的内容及性质,因为一种文体往往与特定的表现内容、价值功用密不可分。三是中国长期以来是杂文学形态和杂文学观念,“文学”的内涵甚为模糊。这样,就使得中国文论不可能、也不注重从整体上回答“文学是什么”的问题,因此不能从一个文学学科的整体上建立一个逻辑支点,据此作从整体到部分的逻辑划分,相反倒是特别重视对文体的特点、功用的研究,因而在知识形态上,其知识的集结是以文体、文类或具体的门类艺术为核心的。第三,从中国古代的文化格局和士人心态来看,长期以来,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通过强力控制经典文化形态,差不多是独霸了“真理言说”的空间,在文与质、艺与道等根本问题上早有基本的价值定位,其中并未留下多少可以自由发展的空间。因此,无所作为或难有作为的文人们,在创作上只能是吟咏性情(独吟或诗友唱和交流),在“吟”中讨人生;在理论上也只能关心如何做诗,如何品诗,在“品”中求知识,同时也是品味人生。由于上述一些原因,也就形成了中国文论独有的特点即异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