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2)04-0106-07 “以意逆志”的文学释义方式首先是由孟子在和弟子讨论如何正确理解《诗》义时提出来的: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万章上》) 在孟子看来,咸丘蒙是一个不能正确理解《诗》义的人。咸丘蒙的疑问是:俗语说“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但《北山》诗却说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臣民,那舜的父亲怎么办,他是否也是舜的臣民呢?孟子认为,咸丘蒙的问题就出在“断章取义”上,他只抓住个别的词句,而忽略了对《诗)义的整体的理解。由此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的文学释义方式:“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事实上,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的释义方式不仅仅是一种理解和解释《诗》义的方式和方法,经过后世诸多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的实践和总结,它已经上升为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文学释义原则和释义方法,其中甚至还蕴涵有某些可与西方现代解释学理论相沟通的理论因子,应该加以认真的清理和总结。 一、“以意逆志”蕴涵的文学解释学思想 作为中国文学解释学最重要的文学释义方式之一,“以意逆志”中的“意”、“志”、“逆”三字十分重要,是我们把握其文学解释学思想意蕴的关键,应加以阐释。 首先说“意”。孟于提出的“以意逆志”的“意”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学术界长期以来存在两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意见认为,“以意逆志”之“意”是作者之“意”,也就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情感。如清代学者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缘起·以意逆志节》,就将“以意逆志”理解为“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今人赵则诚等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辞典》和彭会资主编的《中国文论大辞典》等也持此这种观点。但这种观点颇有令人疑惑之处,因为如果按照吴淇的解释,既然解释者已经弄清楚了古人之“意”,那么解释者对作品所传达的古人之志”的把握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然而对于文学释义者来说,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从文学释义活动的实际情况来看,由于年代的久远、作者的湮灭、历史背景的模糊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在多数时候对于诗作品的接受者和阐释者来说,所谓“古人之意”,是并不清楚而且难以弄清楚的,在这种情况下谈“以古人之意逆古人之志”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不赞同把“意”理解为作者的情感和志意。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以意逆志”的“意”乃说诗者之“意”,汉宋两代的学者大多持这种看法,现当代也有一些学者对这种看法表示认同: 汉代赵歧《孟子注疏》解释说:“意学者之心意也。”“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 宋代朱熹《孟子集注》云:“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 近人朱自清《诗言志辨》云:“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钩考’。” 今人李泽厚、刘纲纪的《中国美学史》亦云:“‘意’是读诗者主观方面所具有的东西,……所谓‘以意逆志’,就是根据自己对作品的主观感受,通过想象、体验、理解的活动,去把握诗人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1](P194) 需要特别补充说明的是,近年来王先霈和赖力行二位先生对“以意逆志”的文学释义方法提出一种极富启发性的新见解,他们认为:“以意逆志”中的“意”不应该作为名词训释为志意,而应该作为动词理解为意度、揣测和体悟,“以意逆志”就是指接受者和阐释者用推想、推理、玩味、体悟的方法来获取诗人的创作旨趣。[2][3]二位先生的见解无疑有助于我们对“以意逆志”文学释义方法的理论本义作出更为精确的把握。 那么,对上述两种看法究竟应该作怎样的评价呢?我们认为,把“意”理解为接受者和阐释者的心意,或者理解为接受者和阐释者对作品的意度、推想和体味,都是基本符合孟子的理论本义的,因为孟子自己的文学释义实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如在《孟子·万章上》中,孟子和咸丘蒙讨论《诗经》中的《北山》和《云汉》,在《孟子·告子下》中,孟子和公孙丑讨论《诗经》中的《小弁》和《凯风》,都是根据“己意”,即孟子自己对作品的意度、推想和体悟来纠正咸丘蒙和公孙丑的片面看法,从而达到对作品意旨的正确理解的。 更为重要的是,孟子提出以“己意”来探求作品的意旨,反映了他对文学释义活动的特点和规律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因为文学释义活动从来就是一种主体性的活动,完全没有释义者主体意识的介入是不可能的。在文学释义的过程中,接受者和阐释者总是要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知识阅历、思想情感和审美需求对作品进行感知、体验、思考和评价,接受者和阐释者对作品意旨的理解和解释也总要打上自己思想的印痕。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任何文学释义活动最终所获得的都只能是“己意”,而决不是“他意”。孟子以后的许多文学批评家和文学释义学家正是从这个方面来理解和运用“以意逆志”的文学释义方法的,如宋人朱熹说:“书用你去自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朱子语类》卷十)清人章学诚亦云:“文章的妙处,贵在读者的自得。如食品甘美,衣服轻暖,各自领会,难以告人。只能让人自己去品味,自会得到甘美的味道;自己去穿着,自会产生轻暖的感觉。”(《文史通义·文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