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易一词,最初是指一个人的性情或处世态度。《庄子·刻意》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平易”与“恬淡”连在一起,指的是与世无争、恬淡无为的人生态度与理想。这种人生态度,转移到艺术上,则是指一种平和简易的艺术品格,朱光潜先生说:“简易是艺术最后的成就,古今中外最大的艺术作品都是简单而深刻。”(注:《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22-223页。)平易不是平淡无奇、简陋粗俗,而是平中蕴奇、易中蕴深的一种美感效应。 平易与典雅 司空图《诗品》释“典雅”为:“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在这里,司空图着力描绘典雅的情境,用来说明典雅的风格。他认为佳士们在修竹掩映的茅屋里品酒赏雨,是一种“雅”;或者在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的环境里枕琴而眠,也是一种“雅”。雅士们面对良春美景,淡泊如菊,因而写出来的诗也典雅可读。司空图把典雅与淡泊放在一起考虑,认为典雅必须淡泊,不淡泊,不免浅薄、卑俗。 作为诗歌风格的典雅,有庄重、高雅、文雅之意。清人杨廷芳在《诗品浅解》中说:“典则不枯,雅则不俗。”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说:“典乃典重,雅,即‘风雅’,‘雅饬’之雅。”由以上解释可知,典雅含有高尚而不庸俗、优雅而不鄙薄、合乎规范、正统的意思。许自强解释典雅风格的语言特色是:“讲文雅,反俚俗;求庄重,忌浮滑;多委婉,戒质直。它同‘俚俗’相反,街谈巷议、市井白话,多所排斥,戏谑轻佻的俗语、谚语之类也无所容身。”(注:许自强:《新二十四诗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46页。)所谓典雅的语言,指的是一种高贵化的、精致的、规范化的语言。这与平易美的语言特色恰好相反。 新时期以来,特别是实验诗人,鉴于传统诗歌语言的日益精致化、规范化而窒息诗歌语言更新的倾向,提出了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原则。主张用俗语、民间语、口语来自由地、不受拘束地表现诗人的体验和感受,反对语言的过分变形,反对故作博大、精深和高雅的诗风。他们认为高度规范化的语言,只能麻痹诗人和读者的审美感觉。因此实验诗人旨在对规范典雅的传统语言秩序实行破坏和颠覆,其主要手段就是运用口语。程光炜对诗人于坚的《作品39号》中的口语化语言加以充分肯定:“大街上拥挤的年代/你一个人去了新疆/到开阔地走走也好/在人群中其貌不扬”,认为“这几句诗的活力即在于,他的语言与日益言语化的生活事实之间不存在人为的意义阻碍,也没有繁复冗赘的意象栅栏。它的心态结构,以一种特殊和个人化的语感和语势,揭示出规范语言无法言及的人的内心真实。”(注:程光炜:《朦胧诗实验诗艺术论》,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37页。)口语的运用,使诗重新返回语言的原生状态,使语言与生命的真实及生活的本真状态沟通,取消了因为精制、规范而不免产生的隔膜,使语言重新获得了平和与亲近,这就使诗产生了平易美效应。平易与典雅表明了动态诗歌语言的两个向度。当然,典雅只要不是凝固的、自我封闭的,则仍然具有生命力,而平易不走向肤浅、浮滑、轻佻,则更是一种创造性语言。 平易与整体意义 平易的语言必须由不平易的整体意义支撑,这平易才显出非凡的特质来。如果没有内在的意义深度,平易成为平白、浅易,则毫无价值可言。所以平易不能以牺牲意义为代价。卡西尔在论及艺术的功能时指出:“艺术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能使我们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注: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00页。)黑格尔也说过,诗人必须“深入精神内容意蕴的深处,把隐藏在那里的东西搜寻出来,带到意识的光辉里。”(注:黑格尔:《美学》第二卷(下),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52页。)平易美,是指在揭示平凡事物的真面目和深层的精神意蕴时采用平易的语言手段。力图用平易语言表达不平易的意义,这在不少诗人那里成为自觉的艺术追求。艾青说:“深厚博大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语言表演出来,才是最理想的诗。……尽可能地用口语写,尽可能地做到‘深入浅出’。”(注: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5页。)艾青还提出诗的“散文美”主张,他明确地说:“散文是先天的比韵文美。”(注: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4页。)所谓“散文美”,是指生活化、口语化,具有语言的真实性、形象性及自由美。艾青是这一艺术主张的身体力行者,他的诗语言普遍具有平易自然生动的自由美,又不失凝炼与精约,并呈现深刻的内涵。诗的整体意义的深邃,一般指二种情况,一是指诗的意义具有深度,二是指诗作创造了一个美好的境界或意境。古典诗歌中具有平易美的作品也俯拾皆是,汉乐府歌词《江南》语言明白如话,却极有韵味,呈现了莲叶田田、鱼戏人悦的美好意境。真可谓浅而有韵、淡而有致,十分动人。博大精深的内涵,以平易简朴的语言表达,这就是艺术的反朴归真。 平易美的语言策略 平易美是较难达到的艺术境界。王介甫说:“看似寻常最奇倔,成如容易却艰辛”,平易离不开艺术的艰难磨练。为了达到平易,诗人们也曾以各种途径去尝试。如青年诗人贝岭就提出运用“轻松”的态度来表现“不轻松”的经验,他说:“诗必须有情感表述的随意性,或称之为情感的随意性。……要试着用轻松表现并不轻松的经验,用随意的联想表现并不随意的特定经历。”(注:《青年诗人谈诗》,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编,第162页。)非非主义诗派提出了“语言还原”的主张,认为现行的语言都有僵死的语义,无力承担对直觉体验的表现功能,他们旨在“捣毁语义的板结性”,废除其“确定性”,最大限度地解放语言。诗人徐敬亚提出语言的“稀释”问题,他说“诗人,不应该在语言文字上捉弄读者,不在诗的表面层上设障碍。这就出现了诗的语言的“稀释”,语法结构的“稀释”:词,干净,自然,朴素;……古今中外,外观上,自然、干净、通俗而内涵丰富的诗,总是上品。”(注:《青年诗人谈诗》,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编,第103页。)不少诗人也提出要达到“剥尽修饰的单纯”,写作一种“不作概括的诗,不精制的诗”。……所有这些努力,都在于摆脱语言的规范化、板结性和僵化,而使诗回到一种新鲜、活泼、平易、本色的语言现实之中。为此,在语言操作中,诗人们运用了不少具体的策略:如:运用客观陈述揭示生活的本真状态。客观的陈述可以造成艺术的逼真效果,避免主观情感宣泄所带来的过分渲染,在平淡朴实的表述中呈现生活的真实图景,而引起人们的思索与回味。如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然后下来/走进这条大街/转眼不见了/也有有种的往下跳/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当代英雄/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诗句仅仅触及某种现象,但这些现象却具有生活的某种本质深度,使用的语言也是客观的陈述语言,毫无做作,不加雕琢,平易本真。但仔细体会,不难觉察到内中深刻的反讽意味,在平易当中显出了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