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卜克内西、贺恩雷对表现主义的评论 表现主义既是一个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又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和发展的文学潮流。马克思主义文学史研究如何评价和对待这股文学潮流,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还会对现实斗争中的文化政策产生重要影响。历史证明,二十世纪上半叶德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发展,常常与如何解释和评价表现主义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而这种解释和评价往往又涉及德国共产党人在现实斗争中如何在文化领域实行统一战线问题。因此,评价和对待表现主义,往往反映了德国共产党人在各个时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和文化政策成熟的程度。 德国工人运动史上历来有重视文学运动的传统,除马克思、恩格斯之外,还出现过梅林、蔡特金等著名文学评论家。在表现主义文学运动存在时期,德国工人运动的左派领袖卡尔·李卜克内西就常常注意研究当代文学动向,并有意识地观察文学领域反对战争和帝国主义、为和平和民主而斗争的同盟者的成长情况。特别是在1916-1918年之间,即使身处狱中,他仍不断研究文学艺术发展的动向和美学问题,并对表现主义文学潮流发表了一些很有价值的见解,这些意见虽然是针对弗利茨·封·翁卢的剧本《一代人》而说的,但它的意义却远远超出了对一部具体作品的评价。 翁卢是德国表现主义剧作家和诗人,曾作为军官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根据自己的经历于1916年创作了剧本《一代人》。剧本描写了战争的灾难,表达了作者对一个充满人类之爱的新时代的渴望和向往。针对这部剧作,李卜克内西曾于1918年8月写了这样的文字:“尽管这出戏有许多优点,这是不容忽视的,但在内容方面,在思想和感情方面,尚停留在愤懑的地步,而不是澄清,是在描写谜,而不是解谜。人们可以称诗人为莱辛曾经称赞过的那种世界智者的同类,他们只是努力制造云雾,而不是驱散云雾。还是让我们等待三部曲的其他部分描写什么吧。这第一部所提出的是“普遍人性”问题。翁卢对待这种绝对基本的方面,是非常认真的。但只是作为一个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抱怨命运的人,向着星空挥舞他们那攥紧的拳头,对着宇宙发出遣责,折磨自己,看不到出路,欲逃避却又做不到,陷入无为的绝望,而不是行动起来进行斗争,去创造一个新世界。第二位的问题掩盖了第一位的问题。他只看到后果,而不知其原因,不知道身旁恐怖事件的社会根源,也不知道能够铲除这种恐怖事件的力量。这部作品是那些摆脱了对自己的世界秩序抱着神圣幻想的资产阶级的戏剧。在那些非常凝炼而内容丰富的描写中,毕竟沸腾着革命的愤懑精神。让我们期待着,曙光过后是否会有白日到来。”(注:转引自克劳斯·肯德勒《戏剧与阶级斗争》,柏林-魏玛,建设出版社,1974年,第415页。原载卡尔·李卜克内西《书信集》,柏林-维尔默斯多夫,1920年,第119页。)李卡克内西这些议论见于他被杀害后于1920年在柏林出版的《书信集》。德国文学史家克劳斯·肯德勒称这是“一份有趣的文献”,它表达了德国共产党人对待战争期间产生的那些具有反战内容的表现主义戏剧作品的态度。李卜克内西在这段文字中提到的翁卢的“三部曲”,包括《一代人》(1916)、《广场》(1920)和《狄特里希》(1936),后者创作于流亡期间,当时由于条件限制,未能出版。 李卜克内西关于这部剧作的议论,表现了这位“斯巴达克团”领袖对待文学现象的马克思主义态度。首先,他肯定了翁卢在这部作品中所表达的反战的主观愿望。显然,这一点不仅适用于翁卢,也适用于许多表现主义作家,如盖奥尔格·凯泽、瓦尔特·哈森克雷沃、恩斯特·托勒、弗里德里希·沃尔夫、路德维希·鲁必纳等剧作家,他们在当时创作的反战作品中,大都像翁卢一样,表现了对战争的“愤懑精神”和竭力挣脱资产阶级出身的束缚的愿望。在李卜克内西看来,这些优点都是不容忽视的。在那战争的年代,帝国主义势力把人民拖到战场上去,为他们的侵略扩张行为卖命,给人民大众带来了深重灾难,在这种时候,文艺家们不受帝国主义宣传的盅惑,公开表现出反对战争,争取和平的态度,是难能可贵的。尽管他们的呼声中可能夹杂着某些错误思想,但这呼吁是符合人民利益的,因此置身于反战前线的共产党人,必须把他们视为同盟者,视为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其次,他在指出作品的积极倾向,肯定作者主观愿望的同时,也指出这部作品在客观上与无产阶级所期盼的革命艺术还是有距离的,作家在思想上并未完全摆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束缚,他在对战争表达“愤懑”时,却不能指出如何才能结束战争,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卜克内西认为作者只能制造云雾,而不能驱散云雾。李卜克内西指出,翁卢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普遍人性”问题,尽管非常认真,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命运的抱怨,对自己的折磨,最终将令自己和观众陷入绝望。作品产生这些缺点的原因,显然是由于作者意识形态的局限造成的,作者只能看到现象,而看不到造成这些现象的社会根源,更不认识那些能够铲除这些现象的社会力量。所以这部剧作基本上尚属于资产阶级戏剧的范围,只不过创作这部剧作的作家,已经不再相信他所属的那个阶级的“世界秩序”的神圣性了。再次,尽管《一代人》仍属资产阶级戏剧范围,李卜克内西对待翁卢,当然还有那些与他类似的作家知识分子,绝对不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更不拒绝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进行反对战争与帝国主义,争取和平与民主的斗争。对翁卢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思想局限,李卜克内西既不表示厌恶,亦不表示敌视,而是怀着真诚的兴趣,指出他的局限,给予积极引导。不论翁卢在未来的道路上能同共产党人走多远,但在目前的斗争中,必须视他为同路人。李卜克内西对翁卢《一代人》的议论,表现了当时德国工人运动左派领导人,对表现主义文学潮流的马克思主义原则性和宽容胸襟。克劳斯·肯德勒称李卜克内西这封信是一份“有趣的文献”,我想他的价值就在于,对工人阶级政党制定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政策,至今仍然具有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