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人文精神大讨论说起 前几年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是当代文学中比较重要的一件事,然而也可以说是比较不得要领的一件事。这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见出: 第一,究竟什么叫“人文精神”?讨论的双方始终不能给出一个明白的定义。主张重建人文精神者说,人文精神是一种“终极关怀”,这种“终极关怀”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一个人往往一生都找不到。因此,这种关怀,经常体现为迷惘、焦灼的痛苦,但也往往以此体现了人的精神主动性——这正是伟大艺术的源泉。”(王晓明)反对者反唇相讥说:“中国压根就没有人文精神,你失落什么呀?又何须重建呢?你既没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人道主义为主的人文精神,也没有美国惠特曼时期力倡自由民主的人文精神,那么你到底要“重建”什么样的人文精神?”(王蒙) 第二,尽管双方在人文精神概念上根本不能达成对话,然而一涉及这场讨论的背景,却是异常的一致(这也是讨论能够轰轰烈烈地持续好几年的原因)。双方一致承认,“我们正处在一个社会转型时期,一是由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过渡,是经济体制的转型;二是由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现在谈人文精神,谈文学的生成与发展,谈人文知识分子的位置,应有一个出发点与立足点,这就是顺应历史,不能脱离(更不能对立)市场经济这一时代大背景。” 区别在于,重建论者认为市场经济造成了人文精神的沦丧,因此主张在精神上要超越市场经济;而反驳者认为人文精神就是对于人的关注,这种关注是包括了对于改善人的物质生活条件的关注的,因此与其说市场经济造成人文精神失落,不如说是市场经济比计划经济更符合人文精神。 第三,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作为。重建论者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抵抗物质引诱,坚守精神家园。然而既然整个社会都已变得高度物质化,这种坚守便只能远离社会,处于非常边缘的状态。 反对者则理直气壮得多,既然市场经济的来临具有历史必然性,那么知识分子那一套不能吃不能穿的什么精神,便应该趁早收起。如据说在一场谈话中,李泽厚就认为人文知识分子百无一用,推动历史前进的是厂长经理们;而王蒙则说,吃饱饭再谈人文精神,知识分子作用只能排在党和政府及企业家之下。 于是下面这些话语便代表了他们的一致意见: “一个粗鄙化的时代已来临。……下课的钟声已经敲响,知识分子的‘导师’身份已经自行消解”; “人文知识分子应该回到个人的经验领域之内。……对于经济技术社会的改造,人文学科已丧失其能力,人文知识分子必须从类似职能中退出”; “知识分子必须回到自己的领域获得自我确证,在自己有限的但又是能够有所作为的范围内展开人生,并与现实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二、知识经济时代已经到来 说这场人文精神讨论不得要领,并不是指讨论各方各执一词,达不成共识,反倒是他们过于一致的方面,即关于这场讨论的历史背景的认证,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一是由计划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过渡,二是由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 这就发生了一个疑问,这场讨论的背景究竟是“第二次浪潮”,还是“第三次浪潮”? 固然,90年代初,中国出现了市场经济的商业大潮,但是这只是历史表层所呈现的迹象,带有补课的性质,事实上,这个时候,中国已经在世界潮流的裹挟下,匆匆跨进知识经济的门槛。对此,除了那些自我封闭的文人外,几乎从上到下的人们都强烈感受到了。1988年,邓小平在两次讲话中分别指出:“世界在变化,我们的思想和行动也要随之变化。……马克思说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事实证明这话讲得很对。依我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要把‘文化大革命’时的‘老九’提到第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一部分嘛。”而1989年,在北京的一次问卷调查中,普通市民中57.4%的人,而知识分子中有67.6%的人都同意“知识分子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的命题。 当时,我的文学研究工作也忽然溢出了固有的领域,写下了一些比较特殊的文字。1992年,我在《什么是文学的当代意识?》一文中指出:要知道什么是文学的当代意识,就必先考察当代社会的性质—— 今天的时代已来到社会历史形态转折的伟大关头。……从有阶级以来的社会发展史料看,一种社会形态的内部通常包含有两大对立阶级,它们间的阶级斗争推动了这一社会形态的发展——然而却不改变这一社会形态的性质。社会形态的根本演进有待于新的阶级产生,在奴隶社会末期是新兴的地主阶级,在封建社会末期是爆发的资产阶级。问题是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或社会主义社会阶段,是否仍适用这一推论?我以为是适用的,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在形态上属于同一历史阶段。承认这一点,有助于克服那种认为中国缺乏资本主义阶段因而需要“补课”的思想混乱,就不会在社会主义社会发现一些资本主义因素便大惊失色,乃至一国两制之类的思想,都可在顺理成章之中。问题是现在有没有来到产生第三阶级以转变社会形态的历史阶段,这就需要考察是否出现了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于是问题便十分明了:随着科技力量的飞速发展,世界资本主义社会已进入“后工业化”阶段,在中国,科学技术也正在成为“第一生产力”,而中国第一个科技百万元户的出现,其意义正不亚于春秋时代的“初税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