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从《诗经》、《楚辞》到陶谢李杜,直至宋元明清各代,都有不少风华绮靡、清丽绝伦的佳作。同时,中国也是一个散文的国度,早在先秦时代,就出现了庄子那样汪洋恣肆,如天马行空般的出神入化之作,以及孟子那种如长江大河滔滔滚滚、气势雄浑的犀利宏文。后来则既有象司马迁的《史记》那样的宏篇巨制,也有象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那样的情味隽永的小品。自此以后,尽管王朝屡有更迭,国势时有兴衰,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历代都有不少脍炙人口的名篇。中国的读书人可以说从小就浸染在这些诗文之中,朝夕讽诵,潜移默化,这些名篇的精华,几乎成了他们各自情性的一部分。中国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人文荟萃的礼义之邦,以悠久的文明古国享誉全球,正是与这些源远流长、异彩纷呈的诗文传统密切相关的。令人遗憾的是,“五四”以后的白话新诗,虽然出现过不少名篇佳作,但与我们祖先所创下的辉煌业绩相比,不但黯然失色,简直要令我们自叹不肖,无地自容。至于散文,在二、三十年代,尽管文人们已不再用几千年来用惯了的典雅秀丽的文言,而改用被人讥为引车卖浆者之流所说的粗鄙的白话,却也写出了许多雍容舒徐、意味隽永的佳作,使一般对白话文不屑一顾的遗老遗少们,也不得不缄口结舌,不敢再行轻视了。 不过好景不长。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持续八年;继之以三年解放战争。十数年的战乱,文人们奔走救亡,流离失所,连摆一张书桌的地方都难得,哪还有从容为文的心情。而散文,恐怕是最需要一种从容自在的心情的。这种心情,即使在建立了新中国以后,由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似乎始终没有得到恢复。因此,几十年中,可以一读的散文,数量十分有限。新时期以后,经过拨乱反正,特别是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一切都走上正常健康的道路,人们又开始能运用自己的头脑来思想,能自由地抒发自己的心情了。这就又逐渐出现了不少令人爱读的散文。由于政策的持续稳定,散文的繁荣势头,似乎正方兴未艾,实在令人高兴。 散文的范围、体式,最为广阔无边,门类之广,品种之繁,几乎历数不尽。中国的散文,一向是与韵文、骈文对称的,凡不属于诗、词、歌、赋以及曲子之类的篇什,都称为散文。但现在一般人所爱读的散文,则范围并不这样宽泛,指的只是美文,或者英国人称之为essay的一类。二、三十年代的许多人,都把中国当时一些好的散文,溯源于英国的Charles Lamb,Thomas De Quincey,William Hazlitt等人的作品。其实,我觉得完全无需远攀异域,到海外去寻根认亲,咱们中国古代,也不乏这一类妙发性灵,独抒怀抱的名篇。不过,“五四”时代的新文人,在当时为了向沉重地压在头上的古老传统开战,不得不求助于外力,而向异域去搬取救兵,这也是情理中事。特别是英国有一种所谓Familiar Essay的,有人译为“絮语散文”,因为文体的亲切,随便,侃侃而谈,无拘无束,对大家最有吸引力。我自己也是很欢喜这一类文字的人。记得在中央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是读的国文系,却也常常去旁听外文系的课程,象范存忠、俞大絪等先生的课,就都听过。听的最多的,是柳无忌先生的英国散文。柳先生最喜欢Lamb,我课余也常常把《Essays of Elia》拿来翻阅。今天执笔写此文的时候,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犹历历在目。柳先生今尚健在,但远处异国,他当然是并不记得我这个学生,尤其不会知道我正在怀着无限的温馨想念他呢。 由于散文是最广阔,甚至可说是漫无边际的一种文体,因此它是最自由,最容易写,也是人人能写,人人会写的一种文体。莫里哀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原先以为散文是一个十分堂皇的高不可攀的名字,后来知道原来自己每天所讲的就是散文,竟大为惊奇。然而,他当然不但不会写出好的散文来,就是说的话,也不但很少意味,甚至还常常会语无伦次,辞不达意。散文,看来是最容易写的,其实也是最难写的。十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这样的话: “本来,一切文学作品都是要显示作者的性情和品格的,但在诗歌、小说和戏剧作品中,作者常常用韵律节奏、故事情节等把自己装裹起来,使读者不容易一下子看清他们本人的庐山真面目。散文则不然,作者毫无装扮,甚至不衫不履,迳自走了出来。凡有所说,都是直抒胸臆,不假雕饰。他仿佛只是在喁喁独语,自吐心曲;或如面对久别的故人,正在快倾积愫。读者通过他的作品,一下子就看到了作者本人,看到了他的本色本相。所以散文是最见性情之作,既是最容易写的,也是最难写的。一切没有真性情的人,或者不是真有话要说的人,最好不要来写散文。”(《柯灵散文选》读后)这意思就是说,散文要有真性情,它不受拘束,最忌造作,要自由自在,逞心而言。我以为散文的“散”字,下得很好。它不但不讲韵律,无需对偶,什么严整、匀称等等都可以在所不计,总之是无需刻意求工。但是,凡事总难免有一定之规,文章也得有章法,完全不守规矩,就有可能画虎类犬,刻鹄成鹜,不成文章。不过古人也说过,“文无定法,神而明之”。或者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难就难在要能入“神”,要能成为“妙手”。这还是得靠功夫,就是说需要历练;要有修养,要使自己的学识品性能成为一个有滋有味的人。这些都是“功夫在诗外”,不是一蹴可成的事。我现在想讲的是,许多人都说散文要“形散神不散”,他们是从文章本身立论的。我却想从人的方面来讲这个“散”字。我以为这个“散”字,可以解为散淡的“散”。诸葛亮在司马懿大军压境、直逼城下的时候,万般无奈,只得摆起空城计来。不管历史上是否真有此事,京戏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听来不但回肠荡气,令人低徊流连,咏叹再三;而诸葛亮那种野云孤鹤般的襟怀,潇洒中难免有一点苍凉颓唐,更使人感到天地悠悠,世事沧桑,不由得平添不少感伤。而诸葛亮在这样的时候,能从容地自抒怀抱,说自己是个散淡的人,那是真够“散淡”的了。诸葛亮唯其是个散淡的人,所以后来尽管有违初衷,不得已做了刘备的谋臣,建立了不世的功勋。而他的文章,虽然为数不多,但流传下来的,也都是不乏真性情的好作品。这关键,我认为就在于诸葛亮是一个能够“散淡”的人。能够散淡,才能不失自我,保持自己的本真,任何时候都能不丧失理智的清明;做官能够不忘百姓,写文章能够直抒胸臆,绝无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之态。这就自然能够写出些别人爱看的好文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