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现代主义诗歌意象艺术的时候,我们面对着两个背景。首先,现代主义诗歌非常重视意象的营造。李金发曾经谈到:“诗之需要image(形象、象征)犹如人身之需要血液”。①穆木天强调“诗的音乐与造形之美”对“内生命的反射”,但它不是“说明的”,而是“暗示的”。②孙作云指出:“现代派诗的特点便是诗人们欲抛弃诗的文字之美,或忽视文字之美,而求诗的意象之美”。③孙玉石先生说:“现代派诗歌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朦胧性、意象性和多义性”。④而朦胧性和多义性,都是意象性之果。诚如朱自清先生指出的,现代派诗的意象营造,是“远取譬”,“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⑤言其意象营造的迷离与晦涩。另一方面,在一个三维架构的诗歌本文模式中,意象居于中心位置,它架起了言意的桥梁,划开了诗与非诗的界限。这要从语言与意象的关系谈起。诗歌的语言是意象的构成,不是抽象概念的符号集合。在一定意义上理解,诗歌语言就是意象语言,语言和意象是重合的。但必须加以辨识的是,没有进入诗歌的语言,其指称是单一的,它只客观地与它所指称的对象复合。就是说,它只是一种表意的工具,意思表达完,语言也就无关紧要了。而诗歌作品中的语言则不同,作为意象的载体,其自身的呈现是始终具有意义的,⑥虽然它也以客体为外壳与载体,但却凝结了更多的主观情感。因而,诗歌中的意象没有脱离语言,也超越了语言。如果在一首诗中,语言是能指,而象征的意义世界是所指,那么,居于中心位置的意象,就是能指与所指的复合体,就是“理性与情感”在诗歌语言中的“刹那间”的“凝结”。⑦在这里,关于意象中心的理论与现代主义诗歌对意象营造的强调,这两个背景重叠在一起,使我们的诗学研究更加具有了逻辑与历史的同一性的前提。可以说,这是一个具有启示性意义的重叠。 有关“意象”的界定不计其数,但大体都在说:“某一事物代表、表示别的事物”。“某一事物”是可感的,而“别的事物”,是“某种不可见的内在的东西”,⑧二者之间是以暗示和隐喻来“凝结”的。这种“思想内容与感性特征”的“凝结”使“意象自身完整,象一个集成线路的元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⑨有人称之为意象的“自主完形”。自主性就是指意象“已经实现了对象主体的存在,呈现出相对独立的,具有主体意义的物象”。完形性是指“实现了对象主体的内容,构成了一幅具有审美意义的一个相对完整的单位情景的图象”。自主是前提,离开了自主性,诗中的词语自身也就不表示对象的主体呈现,也就没有“象”的完形。这是就“诗中某一词语或词语结合形成的关于对象内容和对完整呈现而言的”。⑩是指诗的最小的意象单位,我们称之为“单纯意象”。从活动范围来看,意象不仅仅局限于某一词语或词语组合,在更大范围内,意象仍然是诗中最活跃和重要的因素。如在句子中,几个或许多个单纯意象,以各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我们称之为“组合意象”。还可以形成以一个意象为中心,或以一个意象统摄全篇的“总体意象”。如果再扩大一步,我们还可以在某位诗人的系列作品中,或在同样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诗人的作品中,发掘出具有共同或相近思想与情感倾向的意象,我们称之为“主题意象”。下面,让我们试探着一步一步走进现代主义诗歌的意象世界。 1.单纯意象 刘若愚先生指出:单纯意象“是一个字或一个词,它们唤起感觉上的经验(不一定是视觉的)仅仅包括一个对象,如‘青山’、‘冷香’、‘烟’、‘柳’、‘石’等例子”。(11)刘先生举的例子,均出自近体诗。在现代诗中,还包括大量的复合词组和短句,如“桃色的珠”、“微风的静夜”、“凄凉的古香”、“零落的花”等等。从这些例句我们可以看到,意象的构成要素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意象的主体,由名词或名词性的成分来充当。名词或名词性的成分可独立构成单纯意象,也可和非名词性的成分组合构成单纯意象。另一部分则是起附助和修饰作用的非名词成分,主要包括形容词和动词。它们在诗中不具备自主完形性,因而,必须与名词构成的意象主体结合,才能构成单纯意象或组合意象。但是,这些非名词性成分在诗中却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意象的动态、情态,都要靠它们来描绘。而事实上,现代汉语的许多双音复合词,如“蓝天”、“白云”、“山风”等,已经把这种关系凝定下来了。而这类词在现代主义诗歌作品中是大量的。 形容词修饰的单纯意象:可分为词和词组两种类型。我们以李金发的《弃妇》一诗为例,来看看形容词在单纯意象的营造中所发挥的作用。《弃妇》的第一节:“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这一节仅八行,两个完整的句子,就有八个形容词修饰的单纯意象:“长发”、“鲜血”、“枯骨”、“黑夜”、“短墙”、“荒野”、“狂风”、“游牧”。意象如此密集,是不多见的。“长发”是诗中出现的第一个意象,我们来看看“长”的运用,它并非简单地提示“弃妇”头发的长与短,在这个语境中,“长”使头发披遍两眼,这样,“就隔断了周围的人们投来的一切羞辱与厌恶的目光,同时,也隔断了自己生的欢乐和死的痛苦”。(12)这从引出的另外两个意象“鲜血”“枯骨”可以领会到。由众人的疾视转向内心的绝望,全被“长发”隔断和掩饰了。“长发”之“长”,已经超越了词语本义,成了“弃妇”与世俗世界的一道屏障。后句的“荒野”与“狂风”,比喻由“蚊虫”与“黑夜”为伍的社会黑暗氛围与世俗舆论的吞噬力量。与之相对照,“弃妇”的清白是孱弱无助的。由形容词修饰的单纯意象在这里显示了它的优势。扩而大之,我们再来看看由形容词修饰的名词性词组,如“衰老的裙裾”(《弃妇》)、“颓唐的残阳”(戴望舒《印象》)、“静穆的微风”(何其芳《预言》)、“黄熟的槐花”(何其芳《圆月夜》)、“疲倦了的时间”(番草《桥》)。李金发的《里昂车站》里采用了倒装的方法:“山谷的疲乏”、“草地的浅绿”。从语序上看,“疲乏”和“浅绿”是主体。从语义上看,前面的“山谷”和“草地”是主体。这就是倒装的效果。在我们看来,这仍然是形容词修饰的单纯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