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没有什么能比“主体性”这一概念更加激动人心的了,它培育了一种别具一格的个体主义,不仅把自我作为理论认识的中心,而且把它作为社会政治行动和相互作用的中心。① 小说毫不例外地加入了“主体性”的合唱之中,对人的尊严的尊重被重新强调,比如张抗抗的《白罂粟》(通过一种忏悔的方式);一种私人性开始在小说中悄悄发展,比如刘心武的《我爱每一片绿叶》(它要求保护个人的隐私权):个人不再盲从于政治或其他权威的指导,而强调“自律”,比如刘心武的《班主任》(“救救孩子”虽然幼稚但却表现出一种“自我指导”的愿望);而自我则在主体性的鼓励下肆无忌惮地发展着自己,比如张辛欣的《同一地平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自我的发展)。人的尊严的尊重、自律、私人性和自我发展,这四个被斯特尔·卢卡斯称之为“个体主义的核心价值”的基本概念,在当代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它们的蓬勃发展。 个体主义代表了一种平等与自由的观念,对人的尊严的尊重拆除了等级秩序的蕃篱。个人再次成为社会的主体(中心),而从自我指导、私人性和自我发展三个方面欢呼着个人的解放或自由。 尽管海德格尔指责萨特“对形而上学命题的颠倒,仍保持了形而上学的命题”,但其代表着的存在主义仍然风靡了整个中国大陆。“存在即选择”开始成为个人的案头格言,“主体性”则在存在主义中找到了它的现代性诠释:“人只是他自己的创造物,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这也就是人们所谓的他的‘主体性’”(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人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个人的选择和自我发展,以求自我本质的创造性完成(比如《南方的岸》)。 主体性逐渐培养出一种英雄主义或者理想主义的创作倾向,个人为自己制订出一系列的意向性计划,而社会(自然)再也无能阻挡这些计划的完成。一种经过精神伪装的占有欲开始苏醒。奇里斯玛式的人物再度诞生,他们征服了“大坂”或者“黄河”,诱导了人们对“新大陆”的普遍向往(比如张承志的某些前期作品)。 主体性显然吻合了这个时代的人文思潮,人们的个性空前的张扬,而开始享受平等与自由的巨大愉悦。因此,尽管有多种现代思想的交相侵入,这面旧式的人道主义旗帜仍然顽强地在城堡的上空飘扬。 然而,主体性的热情(包括传播)却自始至终在知识分子中间燃烧,而不是自发地产生在市民阶级的经济实践之中(参照西方历史)。因此,它就始终(主要)作为一个观念性的东西支撑着知识分子的理想世界,并满足着他们对自身的设计和要求。然而,观念如果始终得不到其社会实践性(也许是粗鄙化的)的可能,那么作为一种普遍的思想运动相对来说就很难持久。在主体性遭遇新社会现实的阻击和大众的冷落之后,悲剧性的失败经验就很容易突破观念的浪漫封锁,而浮向创作的表层。在历史进入80年代后期之后,主体性就已经无奈地迎接着它自己的黄昏。 在此,我们将从主体性的衰落现象着手,讨论其观念演变的动因。 一、连环套及其相关的结构模式 一种“抽象个体”的概念由于其在理论上被赋予了“利益、需要、目的、要求”这些先决条件,而导致了其认知态度上的理想主义发展。小说利用了文学语言的虚构性本质(同时趁机接纳了诗和散文的加盟)而加速制造着奇里斯玛式人物,而正是在小说愈来愈虚的空间中,人物的主体性方得以肆无忌惮的表现,种种隐喻、意象、暗示、幻觉、心理独白等等技术手段的交错运用,使得主体性在小说中获得了诗学意义的价值保证。 然而,随着理想性成份的逐渐减弱,这种“抽象个体”的概念已经难以满足人们对主体性问题的质疑,无论是严肃的对平等和自由的承诺,抑或一种悲观主义的自我怀疑,都会要求他们坚持一种具体特殊性的个体概念,这种要求在小说中相应导致了其经验(记忆)还原的认知倾向。正是这种经验还原,暴露了实践道德因素与认知因素的分离,从而使主体性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并为严重的惶惑所困扰。 《连环套》(刘恒)涉及了个体主义的核心问题──财产的私有性(它引申出现代主体性的全部私人性问题)。大柳峪的陈金标由于承包了村里的小煤窑而成了“乡野名人”。腊月的一个好天,在他背着两只狗腿(“吊两只狗腿就成了富足的标志,权当是吊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了”)由集市慢慢踱回村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自己已经陷入一个连环套之中(小说的开头提供,一个顽童戏弄猪大肠的暗示,而在这部作品的结尾,则再次浮现肠/套的隐喻)。 起因纯属偶然,陈金标的窑上因为炮工的辞职而空出一个位置,这个位置引来了妻弟三更和姑表兄弟兴来的竞争,也引来了父亲、姑父和丈人等等的家族纠葛。在一连串的“腹背受敌”的顽抗中,陈金标只得在亲情与家族势力的压迫下匆匆撤退,作为妥协,三更和兴来同时留在窑里,“以观后效”,通过竞争而夺取这个炮工的位置。然而,这种因物欲而导致的铤而走险(三更和兴来显然并不具备炮工的素质和技术条件)却因一场爆炸而化为灰烬,三更死了,兴来则落个终身残废,同时引发了家族间的索赔争斗以及村人对煤窑的洗劫,陈金标则将因为赔偿与罚款(也许还将伴随刑事责任的追究)而失支其往昔的财富和地位(“这窑跟姓陈的没关系了”)。在这辉煌的尽头,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与宿命(“穷了富了死了活了还有几分趣味呢?死了的,有人替他活着,活着的,已有人代他死了。死死活活凑成一个无尽头的人世,任凭每一位怀着一团肠在天地间尽情玩耍),大肠子的暗喻虽然不雅,但其交错纠葛的形态却昭示了人的连环套般的在世处境。